木匠不喜接人待客,故而没有大主顾上门时,他皆在后院做手艺。寻常时候就让梅郎去前头的门面坐着,一是照看着店里的那些物件,二是招呼客人。
不过木匠的手艺家喻户晓,带的徒弟活计也精细。所以一般不用吆喝招呼,客人也自己会上门。
梅郎每日学了手艺,就喜欢坐在店里雕花。他雕的花样很细腻,工笔精致,连花蕊也一根根的很清楚,栩栩如生。连木匠也说,梅郎雕花的手艺虽师承于他,却有自个儿独特的气韵,将来自立门户了,即便不会做木床木柜那些大件,光靠雕花这一样也不会饿肚子。
邵慕白二人进门时,香樟的气味扑面而来,清香素淡。那是长安时常去采的香樟木。
梅郎缩在一张矮凳上,抱着一根打磨平滑的木头雕刻。他手里的小刀极细,虽有手掌那样长,却只有筷头五分之一的粗细。他雕得很认真,速度极快,木屑宛如泥片般簌簌落下,不多时,一簇怒放的牡丹便出来了。他顺手将木头放在一旁——那里俨然歪歪倒倒堆砌了一百多只。
可见,他已经做了很久了。
梅郎意识到有影子罩在他头上,也没抬头,只阴沉着嗓子道:
“订货的改日再来,最近的单子满了。”
他的声音很是沧桑,喉咙仿佛积压了狂风大漠的沙子,喑哑不堪。
邵慕白上前一步,道:“我们不是来订货的。”
“打劫的也来错地方了,我身无分文,烂命一条。”
他仍旧运作着刻刀,不抬头也不迎客,颇像缩在荒郊野岭无依无靠却不相信任何人的幼狼。
“烂命一条?”邵慕白坐在一旁的木凳坐下,缓缓道:“但在有个人眼中,你的性命,胜过世间万物。”
听到这句话,梅郎手里的动作一顿,但也仅仅只有一顿,又滑动那刻刀了,只是长久运作的手又酸又疼,使得他的手不自知地颤抖。
他没有再作声,只是静静听邵慕白说什么。
“长安受鬼妖所害,过两天便要出殡了。他猜得没错,鬼妖,确实只戕害负心之人。”他淡淡看着梅郎,眼神冷静,话锋一转,“不过,却是它以为的负心人。”
自打知道长安去世的消息到现在,梅郎从未踏出作坊的大门,更没去长安家探望过。一是因为他深爱长安,不看到那具尸体,人就仿佛还活着。二是,长安与他说过,那鬼东西杀的都是负心之人,只要他们相爱,不负彼此,就不会惹祸上身。但,长安却去了。
梅郎以为,他负了他。
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在巷口等长安,两人一同去山上砍香樟木。但长安始终没来,他以为这人赖床,便独自去了。木匠告诉他长安出事时,他正坐在这小凳子上雕花。那之后,便再没动身,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魔怔一般雕着花。
包括现在,邵慕白与他说着天大关系的话,他手里的活计仍旧没停。
“他是爱你的。”
邵慕白接着道,语重心长。
“那晚他的父亲以死相逼,长安迫不得已发了毒誓。他也知道鬼妖的做派,毒誓一发,肯定就没有活路了。但他仍旧说了。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真的负你。”
梅郎仍旧没有反应,雕花的动作一点不慢,木屑窸窸窣窣往地上掉。
邵慕白又道:“他去时,手里攥着一只木偶,他的家人掰了许久也拿不出来,最后决定让它跟长安一同下葬。我见那东西工笔细致,不像出自长安之手。”
顿了顿,又问:“是你做的,对么?”
“啪嗒!”
一滴眼泪砸在逐渐成形的雕花上,因为主人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刚雕出来的梅花被刻刀一挑,当即没了花瓣。断面突兀在精细的花朵上,尤其丑陋。
邵慕白将手伸进衣襟,掏出一支纤细的木簪。
“这是长安死前那晚做的,打磨地很光滑,簪身曲折,宛如枝干,簪头雕的是梅花。我看了看,他的雕花手艺确实不如你,样式朴素,花蕊粗糙。但,他的心意之深重,都凝注在这簪子上了。我想,这应该胜过你雕的所有东西。”
语罢,他将木簪放在梅郎手边,再未说什么。
梅郎呆滞的眼睛一颤,仿佛尘封已久的佛像终于动了,眼神落到那支木簪身上,良久良久,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这是你本应该知道的,不必道谢。”
邵慕白此行只为告诉他这个,除了真相,其他爱恨情仇的感慨皆是闪着寒光的刀子,在梅郎面前,不宜多提。他对段无迹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离开。
出去约莫四五步,身后传来极其低沉的一声呜咽,像幼猫被马车碾过,发出的最后一声哭泣。
梅郎将木簪紧紧攥在胸口,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那张小凳子上。
前日,这凳子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言笑晏晏,说着动人的情话。
情话,亦是真心话。
“无迹,去听戏吗?掌柜的给了签子,不听就浪费了。”
见过梅郎之后,二人的心情阴沉沉的不怎么好,邵慕白寻思着调节一下。否则小魔头这样闷葫芦的性子,指不定闷出什么病来。
段无迹听后,薄唇微抿,眼睛盯着地面,“不去。”
邵慕白又道:“那去爬山拜佛?或者去护城河边走走也不错。”
段无迹没有立即回他,只是心里装着事,堵在胸口,闷得他气血不通。
良久良久,他抬眸,眸子在明媚阳光里冰寒如刀,直直看向邵慕白,诘问道:
“我们一定会捉到鬼妖,对么?”
他的声音既不尖锐,也不柔和,却宛如栖身在茫茫大漠的折戟,东风一过,黄沙漫天,带着冷光的兵器渐渐从沙地里现身,显露锋芒。
邵慕白呆愣了一下,精神逐渐放松下来,惊愕随即被慰藉取代,点头。
鬼妖并非没有弱点,其主要在午夜修炼,以月光为源,吸其精华,以此来获得能量。如若那晚它没有吸食月光,反而消耗法力戕害人命,挖取人心。那么,他元气大伤之后,定要休养生息,将各方面的状态调到最佳,才会再出来害人。
只是,这时间具体多久,却是不知道的。
“无迹,接下来的几天,可能要委屈你,与我同睡一张床了。”
段无迹早料到如此,“若到时候你收服不了鬼妖,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那才叫委屈。现在么,顶多算铺路。”
“无迹,我觉着......”邵慕白颇为意外,谨慎措辞道,“你是不是没那么嫌弃我了?”
往前莫说同床,连同房都难。
段无迹道:“只是看了梅郎那样子,我觉得鬼妖比起你,可恶太多。”
邵慕白心里一凉——得,还是嫌弃他。
但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之前的一窍不开,见过梅郎之后,段无迹心里想着一定要让鬼妖上钩,对邵慕白故作恩爱的那些伎俩也慢慢开始配合。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段无迹的配合程度。
是夜,二人同房的第一晚,那间客栈里配置最高端雅致的房间里就传出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而那声音,正是出自段无迹之口。
第35章 引蛇出洞(一)
“啊,啊,太深了,不要,不要。”
只见段无迹捧着一本《夫妻秘事》,大声洪亮地朗读里面的对话。语气如在风中坚持不动的磐石,毫无起伏,更别提声情并茂的感情。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
“慢,慢一点,要弄,(换行停顿)死人家了。”
段无迹一字一句将上面的话读出来,丝毫没觉得不妥。
邵慕白吓掉了手里的茶杯,连忙跑过去。“无迹,你,你在做什么?快别念了!”
段无迹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你在门口贴的符管用么?确定鬼妖进不来?”
邵慕白一头雾水,“那当然的,除非它想灰飞烟灭。你问这个做什么?这跟你念这些淫——”说到一半,嫌那东西确实难以启齿,又生生改口,“跟你念这些羞人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他进不来更好办,只能闻声,不能看见房中情景。”将那图文并茂的书扬了扬,又道,“彼时他听到这上面的话,铁定就相信咱们是夫妻,不会怀疑。”
“但,但但但你怎的能念这个!”在邵慕白心里,段无迹可是不容玷污分毫的。毕竟这人爱洁如命,平时碰到手都要洗半天,岂能让这些脏词浊汇玷污了去?
“这东西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反正就不是好东西!”
段无迹斜他一眼,“能引诱鬼妖的都是好东西,我该怎么做心里清楚得很,管得着么你?”
语罢,将那本书拿到眼前,字正腔圆地朗诵:
“啊,啊,让人家休息一会儿,死鬼,要弄死人家了。”
邵慕白在他面前跳脚,但又怕声音太大穿了帮,只能压着声音吼:“别念了啊!”
“唔,嗯,哎呀,好舒服呀。”
邵慕白想去捂住他的嘴,但奈何这人又碰不得,只得揪着自己的衣裳,“你快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