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魅对着向来宠他的师傅,自然也没有了扮演家主时的一本正经,他嘻嘻讨好一笑道:“师傅,说得好像您老人家,什么时候遵守过齐氏门规似的。”
小老头儿摸了摸自己霜白的鬓角,嘿嘿一笑,对跪着的餮一努嘴道:“小子唉,师祖送你一句入门的箴言,你可听好了:齐氏门规啊,都他娘的是放屁!譬如说什么,‘修灵之人不应嗜酒贪杯,不得豪饮酣醉,不得放浪形骸’——啊呸!就应该放一把火,把那些记载门规的长卷,统统的烧掉!气死齐肃那个糟老儿,哈哈哈!”
齐魅暗自在心中好笑:师傅啊,您老人家,比齐肃长老还要高寿呢,他是糟老儿,那您是?
“是!师祖教诲得太对了!”餮的马屁,拍得叮当响,“徒孙这就去拾柴放火,将那些个繁文缛节,统统付之一炬!”
“好好好,魅儿啊,你这个徒弟,很是对我的胃口。管他姓不姓齐,在我这里,可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他跟我一样,嗜酒如命,又是个千杯不倒的海量,我就喜欢!偷喝一点儿我的酒,算不得什么,我正愁没人陪我对饮呢,乖小子,起来吧!”
餮起身挑眉,与齐魅对望一眼,嘴角浮着自信的笑,意思是:瞧,我就知道,你师傅定然会中意于我吧?
餮得到了师傅的认可,齐魅自是高兴得难以言喻,不亚于别人家娶亲,丑媳妇得了公婆夸赞时,为夫的窃喜。更何况,餮还是得了师傅亲口夸赞的、“俊”郎君。
“禀师祖,方才呢,阿铁是在给您试酒呢。这一试之下才知,这酒啊,根本不够味儿,我猜,师祖您始终不能饮得尽兴吧?”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就像打开了长老的话匣子。他泄气似的,一丢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垮着腿就坐下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正如我方才所言,这酒,根本就不是我的‘千日醉’,所以我饮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的清醒……”长老蹙着眉,痛苦地一拍脑袋,“真正的千日醉,多年前,被那人给盗去了。我日日饮的,是名副其实的、‘相思苦水’啊!唉,多希望能痛快醉上一回,在梦中,再见见她,诉一诉我的相思苦……”
第113章 山鬼窃酒
齐欢长老讲起了一段陈年往事。
彼时,他还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尚未达及至圣的修为,却每日尽忠职守,坐于御狩高台之上,盯着那一面凌空的玄镜,监察着山中、邪能异怪的风吹草动。
可镜山,岂是灵能低微的寻常精怪,敢来为非作歹的地方?久而久之,齐欢觉得颇为无趣,便寻了守镜的间隙,在山中肆意晃悠。
齐欢研制出千日醉秘方不久后的某日,他将调配好的美酒,灌入了随身携带的酒囊之中,逛到了山腰的玉泉清溪边上——即是后来,齐真和餮他们,捕捉青蟹的那一条。
那时亦是闷热的炎夏,年轻不羁的齐欢,环顾周身,见四下无人,便甩了衣衫,裸身跃入水中,在活泉的溪流里尽情洗濯。他闭着眼,抄水泼面,兀自享受着这一刻的透心清凉,喉中不时发出舒爽的喟叹。
当是时,一阵悦耳至极的清脆铃音,踏着渺渺的节奏,似从遥处,行山步林、穿花过叶而来,叮叮当当,涉水而近,直到其终于悬停在了耳畔。齐欢好奇地睁开眼,见一风姿绰约、曲眉丰颊的绝色女子,就蹲在自己身旁,对着自己盈盈巧笑。
年轻的齐欢,究竟不似现在的老脸厚皮,被那女子一瞧,当即红了脸,三魂七魄好似离了体,眼睛里就只剩下,红颊染霞、目含桃花的美人笑了。
恍惚间,女子伸手,窃了漂在他身旁的酒囊。美人手腕、脚踝上戴着的两对铜铃镯,又“丁呤当啷”响起来,那姑娘趁着齐欢尚在发愣,起身翩然离去。
那千日醉的配方里头,含着一味配料,须用瀛山上空、百年难得一遇的蒸腾紫雾作引,是齐欢托了出海的朋友,好不容易弄到的稀有仙雾,因而只此一点,再多也无。即是说,这千日醉缺了这独一味,便再也不成佳酿,无法醉人千日咯。
可此刻的齐欢,被美人慑去了心魄,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那美酒的去向?他喃喃动着嘴皮问道:“等等!敢问姑娘芳名?”
美人驻足,顾盼回眸,轻启朱唇,吐出两字:“山鬼。”自此,便消失了芳踪,化作了齐欢再也看不见、捉不住的虚影。
从那日起,齐欢便患了日益严重的相思疾,他苦饮那缺了紧要配料的烈酒,却无论如何都醉不了,但整个人丧失了精气神,每日里浑浑噩噩,连灵镜也不想守了。那苦差事,便落到了他的师弟齐肃肩上。
而他倒好,疯了一般,漫山遍野地找“山鬼”,可一连找了这许多年,依然一无所获。灵镜固然可以照出邪灵祟物的异动,但山鬼并不害人,也就没有煞气,不能被灵镜探知。
原本一个天资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因为恋上一个无终无果的残影,而失魂落魄,且还是本该与齐氏一族对立的山中精怪,真是叫人唏嘘。也叫齐肃长老拿来,当作了反面教料,训诫小辈弟子:“你们不好好修灵,是不是打算,学你们齐欢长老那样,一辈子糊里糊涂,一事无成?”
究竟如何才算得是“有所成”,小辈们不知,难道要像齐肃长老一样,整天吹胡子瞪眼睛,叫人见了畏惧,才叫“大成者”?但齐肃的教诲,还是起了一些微妙作用,齐欢在小辈们心中的长老形象,一落千丈,成了一个人人都可以讥嘲的笑话。
但齐欢自己并不在意,他依然吟着他自作的《山鬼》诗,佯装喝得酩酊大醉,思念着他的精怪姑娘,将齐氏一族的门规,视作粪土。
这些个往事,昔日里,连对齐魅他都不曾说过。齐魅只知师傅早年,大概是受了情伤,整日里惦念他的“山鬼”,却不知,个中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烂漫邂逅。
齐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见了陶铁这小子,竟然就跟有缘遇着了知音似的,一股脑儿,把压在心头的酸苦吐了出来。
“这么说,只要帮师祖您,寻着了这神出鬼没的‘山鬼’,就可以找回这稀有的千日醉?”餮听完了讲述,摸着下颌忖道。
“不不不,那美酒,恐怕早就被山鬼姑娘给饮尽了。这么多年来,她都没再现过身,怕不是长醉不醒了罢?如若此生有幸,能再见她一面,我宁愿不要那美酒,只想对她一吐思念。不不不,只要能让为师,再看一眼她的如花美靥,哪怕不言一句,我也今生无憾了啊……”
啧啧,这等深情,让齐魅和餮,颇感惊诧。没想到这看起来醉生梦死、万事皆不放心头的老头儿,还是个一等一的痴情种。
餮与齐魅交换一个眼神,他泛着粼粼波光的晶眸,分明在告诉齐魅:我对你,也是一样。
齐魅甜在心中,面上却不露喜色。他听餮的语气,似是胸有成竹了,想来他与那山鬼,皆不是凡人,兴许这男人,真有什么鬼主意。于是他探问道:“阿铁,你这样说,难道是有法子,帮师傅寻那山鬼?”
第114章 踏游芳丛
餮告诉齐欢:“徒孙不才,法子呢,心里头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灵不灵验。还请师祖稍安勿躁,待我与师傅二人前去寻她,待把那神出鬼没的精怪姑娘给觅来,非要她亲自上前,给师祖您请礼不可。再让她好好地,陪您叙叙话,以慰师祖多年的相思之苦。”
齐欢忙道,哪里哪里、不用不用,可千万别难为唐突了佳人,但随即一转念,忙不解问道:“不对啊,你小子初来乍到的,又没什么修为,能有何妙法?又为何,不让我一同前往?”
餮心道:若是让你老头儿跟来了,我的身份岂非要暴露?
但面上,他自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师祖啊,如您所言,您老人家痴心苦寻了这么些年,尚且未能觅得其芳踪,我一介无能小徒,又能有什么通天本领?不过是跑跑腿、卖卖力气的苦差事罢了。我呀,打算漫山遍野,一处处地喊,一声声地求。兴许,那“山鬼”姑娘,能被徒孙这金石诚意所动,肯出来见您了呢?因而您呀,就踏踏实实在这儿歇着,耐心等着吧。如若真的寻着了佳人,您总不能是这幅打扮相会吧?总要摆足了架子,待徒孙通报一声,您再好好梳洗一番,打扮得跟昔时一样,玉树临风,才好让美人,对您高看不是?”
齐欢低头,看了看自己邋里邋遢的样子,连声道:“有理有理,还是阿铁考虑得周全……对,我可不能这副模样见她!”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冲进屋里,兀自梳洗去了。
齐魅与餮对视一眼,无奈耸肩,折眉一笑。唉,师傅总是如此神神叨叨,叫你看笑话了,不过,能这般轻易蒙混过关,真好。
片刻后。
“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这句问话,好生熟悉。
数月前,春暖花开之际,齐魅被餮蒙着眼,带到东山矮坡之上,去乘古松秋千的那一回,齐魅也是如此地问餮。只是彼时,两人初识,还要装模作样,两手之间隔个香囊,以避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