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魅不知,自己现下里身在何处。他本能地张口唤了声“阿铁”。他甚至伸了手臂,想要摸到那个、能令他安心的高大存在,那位整日跟在他身边的随侍,俨然已成了他意识深处的倚靠。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会生出来这样可笑的念头呢?到如今,他连对方的身份都没弄清不是么?那毫无缘由的依赖感,又从何而起呢?
齐魅切断思绪,壮着胆子,对着前头如梦似幻的幽光,问了一句:“有人么?”
“咚、咚、咚”,一个脚步响起,像是踏在幽空中,某块冷硬的石板上,沉闷,强大,坚定,却像是在步步远离。
齐魅顾不得细想,抬步追了上去。
忽见幽光中,浮现出一只巨大黄目,镶嵌在一个熟悉的背影上,从黑衫的破洞里透出来。那眼睛,正收缩着墨黑的瞳仁,含着狡黠,与齐魅对视。它像是能照见人灵魂深处的鉴镜,只稍一瞥,便让齐魅通体生寒,呆立犹如木鸡,猝不及防地,意识就照着某个深沉的梦魇里,跌落进去了。
齐魅自诩是有定力之人,却也很难抵挡那黄眼的蛊惑。他颤着唇瓣,想要喊住前头人:等一等,停一停,你是谁?你好熟悉?可喉咙口,仿佛被无形的荆棘卡住了,只剩了惶恐和怔忪,齐魅就那样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无力地跪跌下去。
“怦”的一声,齐魅双膝坠地的声响,真让前头那人停下了脚步。缓缓地,他转过头来,俊逸的轮廓,如天神一般刀凿斧削的侧颜。啊,那不正是齐魅方才,想要找的人么?可仔细一看,他似乎像是陶铁,却又不全是,至少不是齐魅的那位顽皮小厮。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上,就像戴了一副无波无澜、毫无情感的面具,叫齐魅心慌、想逃。
那个和陶铁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男人,嗫嚅着嘴唇,是在对齐魅说着什么。可齐魅的耳朵里嗡嗡然,就像堵了两团棉絮,努力想要分辩,却又听不清。
他急急地咿呀着,挥着手想让“陶铁”离得更近。
像能听到他心声似的,男人果真转身,步步逼近了。
可他向前伸着的那一只手,全然不似要扶起齐魅的姿势。相反的,他把五指张开到了一个可怖的程度,像是要箍住猎物的吼颈那般,倏然用力,就着虚空,狠狠一握——顿时,齐魅感到喉头一窒,一口气血卡在嗓间,连同生息一起,被阻断了!
他挣扎着,想要抬手解了那无形的桎梏。可他全身无力,别说是抬手,竟连眨一眨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唯一被这变故冲破的,是他耳道中那无形的堵塞,他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没错,就是陶铁的声音,但没了平日里惯常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犹如修罗夺命一般的森凉。
他说:“两世姻缘。好呀,既然,这一世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我便杀了你吧。直接跳入下一世,来生,我们再续前缘,再做那生生世世、纠缠的比翼双飞鸟,如何?多有意思。”
“唔、不……不……”齐魅拼尽了力气,竟然只能憋出这一句。
“不?不什么?你不想死么?那好啊,我不杀你,而是由你……你自己杀了自己罢!”
话音刚落,齐魅便不敢置信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像牵线木偶般,覆上了自己的脖颈,毫不犹疑地收紧,再收紧……
“吱吱嘎嘎”,脆裂欲断的声音,犹如光阴之轮上,无力弹动的杼机。自己的生命纺锤,已然失控,在尘光暗影中,凭着男人的意志胡乱旋转,散落一地的,是再也续不上的断线……
“呼——哈——”齐魅自黑暗中坐起,豆大的香汗,沁湿了额头,濡湿了青衫。
“啊!你怎么在这里!”方才在梦魇中才见过的那张脸,此刻又出现在了月光下,叫齐魅吓得好一哆嗦。
自窗棂里漏出来的月光清寂,也洗不去男人、不知是真是假、满脸关切的深情。他侧着身,手肘撑在床头,好似已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从旁观望了齐魅许久。
一方香帕,挑在陶铁手上,覆上齐魅的侧颊,轻柔点动。男人用疼惜的目光,追随着替美人拭汗的指尖,问道:“魅官儿方才做恶梦了么?唉,如果阿铁能跟随你进到梦里,一直在旁保护着你,魅官儿兴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罢?刚才你唤我的时候,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却怎么都叫不醒你,真叫我好一阵担心……”
刚才,我在梦里叫他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床头?他真的有叫我么?我在惊恐中陷得那么深,都已到了叫不醒的程度了?那么,我在梦中的彷徨无措,都被他尽收眼底了么?而他,真不是梦中那人么?
一连串的疑问,自齐魅心中生起。现实连接着梦境的彼岸,亦真亦幻,谁又能看得清?望着对他一脸谄笑的陶铁,齐魅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巨眼,控制,自尽。兴许那梦境,并非是齐魅的胡思乱想。
他一咬唇,做了个决定:“阿铁,启官儿的病,就交与你照料了。我想,以你的本事,应当……不会让他出什么意外的吧?”诘问的眼神,望进了陶铁的眼里。
陶铁与齐魅对视片刻,释然一笑:“好哇,全凭魅官儿吩咐呗。”
齐魅嘱咐道:“那你可要注意了。得了疯病的人,最易寻了短见。启官儿若在阿铁的看护下出了什么事,我可要拿你是问的啊!”
男人将抹上香汗的帕子抵在鼻尖轻嗅,如闻花香:“魅官儿,你这是在给我出难题啊。”
齐魅不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深沉的夜幕。屋外的黑雾又浓了,那是饕餮的邪力,又有了将要苏醒的异动。
第33章 春宫唤魂
“对了,咱们慢慢儿来,一个一个,每个人呐,给咱们启官儿,讲解一页你最喜爱的春宫。看看谁,能将他丢掉的魂给唤回来!”
神识不知在何处遨游的白启,被陶铁架到了小院儿里,坐在藤椅上,两眼失神、颓然望着前方,全然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
虽说齐魅将照顾白启的活计交与了陶铁,可陶铁才不会像伺候齐魅那样,精心地伺候白启,只是将他的头发随便挽了,直直地竖在头顶,发髻上头还飞着三两根鸡毛乱发,颇有些滑稽。
陶铁倒好,一派悠闲,搬了张低矮的柳木小凳,叠着腿继续嗑松子,一边指挥着其余不接客的小倌儿们排成一队。
小倌儿们手里,各自拎了一页纸,叽叽喳喳地议论,窃窃私语地调笑。这场景,不像是要给白启治病,倒像是热热闹闹地排队赶集。
鸨父和齐魅坐在一旁的回廊上,交换了一个眼色。
鸨父忧心忡忡,那眼神分明是在询问:真要随着陶铁这样子胡闹?白启得病的事,不保密了?
齐魅淡定地摇一摇头,意思是:随他去,我自有打算。
齐魅算是半个钦差,鸨父心中再有疑虑,也只能听他安排。更何况,之前发生了那么多案子,按照他自个儿的方式,一个也没查出过端倪,还不如信齐魅这一回,看看他有什么好法子。
“啪!”那头,陶铁伸到白启面前打了个响指:“嘿,我说启官儿,醒醒了,打起精神来。听听看,你生前、啊不是,是你的‘魂儿’在世的时候,最爱的荤段子。”
白启当然还是毫无反应,但陶铁这就算给白启交代完了。他转过头来,对着排在第一个的那小倌儿挤弄一个眼色:“小美人儿,你可以开始了。”
被唤作“小美人儿”的那个,脸上立刻起了红晕,毕竟是对着陶铁这样一位英俊的大男人。他有些紧张地揉一揉手中纸,本来准备好的词儿,顷刻忘了。
后头立刻有人起哄:“哟,阿铁小使唤,你不是一向只称呼齐魅哥哥为‘美人’的么?还说什么,我们都是石头刻的俗人,只有你的魅官儿,是璞玉雕的天仙。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竟然管宁官儿叫‘美人’,这真是破天荒的稀奇事儿呀!”
陶铁挑着眉,在自己下巴上摸了两下,笑而不答。
又有心思玲珑的,立刻想到了缘由,故意把手拢在嘴边,朝着花魁哥哥所在的方向,扯着嗓子喊:“我知道了!还不是因为齐魅哥哥,将自己的贴身小使唤,拨去给启官儿用?咱们阿铁伤心了,因此呀,口不择言了。唉,也不知齐魅哥哥听见没有,心里头呀,懊恼不懊恼,该不会,吃上我们宁官儿的飞醋了吧?”
一众人全都往齐魅那处斜眼,陶铁也就势,将暧昧神色往正主那处飞。
齐魅面对众人的挑拨,充耳不闻。他抬着一脚,坐于廊上,徐徐摇着团扇,遥观远处的一只金丝雀,挂在树梢上,于楠木笼中蹦跳起舞的样子。红衣罗裙,自松木回廊边沿垂下,一直铺陈到镶嵌着碧绿青苔的方石之上,好一派悠然自若的闲适。
众人见齐魅无动于衷,不免有些扫兴。
陶铁更是蹙眉不耐道:“行了行了,宁官儿快开始吧,可别让我们启官儿给等急了。回头,要是启官儿的魂魄飞远了,你就是上演一出活春宫,都叫不回来!”
“启官儿启官儿,你看哈,这一势,是最基本的云雨姿势。”
宁官儿指着手中撕下的书页,上头绘有两人,一人躺于塌上,双腿张开,扶着自己的腰身微微上挺;另外一人,则立于那打开的双腿之间,将巨龙推入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