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一回,双方会定出怎样的策略,叫众人惊艳,大家都知道,绝不会是普通的笔走游龙那么简单。
果然,柳凌烟命人,在红台上铺了百尺长卷,是一匹长瀑般的白底画布。那非凡气势,仿佛卧于红谷之上蛰伏的白龙,只稍点缀上色彩,便能幻化出形状,一飞冲天,带给观者以想象不到的震撼。大家纷纷搓着手,期待着柳凌烟的颓势逆袭。大家都相信,花界翘楚绝不会甘于上一回的失败,此次必定是摩拳擦掌,全力一战。
柳凌烟在众人的期待中,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姿势登场了。她仙姿飘飘,站在一方巨大的睡莲形青石砚上,被四个小厮用木架抬了上来。她孑然傲立,眉间点着火红朱砂,仿佛历劫归来的天女,从金光照耀的云虹顶隙中,俯视着仰望她的芸芸众生。
“哇——柳姑娘真是漂亮啊!感觉和上一回,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是啊,是气势,是气势不一样了!我堵她赢,这一回,她一定会赢的!”
观者立刻被柳凌烟的高傲姿态折服了。
只见她的“莲轿”缓缓落下,旁边的小厮,将四个的茶壶中蓄满的墨汁,从四角,倾倒入柳凌烟站着的砚台里。顷刻间,墨水徐徐汇集,渗入柳凌烟粉白的裙裾,自下而上,沿着布料的纹理冉冉上升,像是漾开了一朵朵、极其微小的墨色绒花。
柳凌烟这一次,竟也学起比舞那天的齐魅,光着两只脚丫,站在砚心,任墨水充分浸润她的足心、趾缝。虽然开始时,由于裙摆的遮挡,观众们看不见,但当她忽然飞起一步,踏向白绸之上,腾起两只墨足时,所有人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景。
与其说,那是在作画,莫如说,那又是一出豪舞。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琴音的伴奏,却应合了某一曲无声的欢歌。柳凌烟就那样,蹬蹬地踏在白底长卷之上,满台地飘飞,红绡翩然,裙拂回雪,嫣然纵送,如游龙惊凤。落地时轻时重,犹如飞鸿踏于雪泥之上,用双脚和裙裾,毫不间断地勾勒出一副、壮丽广阔的山水美景图。
一曲舞罢,画作亦成。
在众人的愣神惊叹中,柳凌烟行至尾处,取出一方红泥印,盖上了自己的大名。
“这就是凌烟的作品——《江山如画》,用纯粹水墨写意的方式,以裙裾的舞动,勾勒出叠翠的峰峦,连绵逶迤的群山。至于其中的林木村野、舟船桥梁、楼台殿阁,则是以我的脚趾点饰而成,算不上多么精妙,但意境在、神在,请诸位慢慢欣赏。”
小厮们竖起画卷,抬到众人面前,沿着观众席走了一圈。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柳如烟长吁一口气——终于,扬眉吐气了。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一回在开始演出前,柳凌烟什么都没有说。她不想再放出必胜之类的狠话,回头又悻悻地自打脸。可她此刻现在脸上、如斗鸡般的神气,以及望向齐魅时,那眉峰中透出的凌厉,分明是在说:这一回,本姑娘赢定你了!看你还拿得出什么奇招,来同我斗?
齐魅冲她淡淡一笑,随后别过头,泰然自若地往台上走。
照例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穿着黑衣,束着墨发,背着样式最简单不过的白纸画卷,还顽劣地,冲着柳凌烟挥了挥手。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单纯地挥手,就叫柳凌烟怵然心惊。
第38章 墨染青丝
“是魅官儿,魅官儿来了!”
“刚才柳姑娘的表现太精彩了,不知道魅官儿有什么法子媲美啊!好生期待啊!”
“你们看,他身后又跟着那个小厮,就是上次那个,叫阿铁的制琴师!这一回,该不会又是要两人合作吧?我看这小子不简单哪,你们说,除了制琴,他会不会还能制笔啊?”
“不会那么神吧?他又不是全能的!大家快别乱猜了,魅官儿这一出要怎么演,很快自然就见分晓了!”
齐魅和陶铁走至台上。没有任何机窍的,一张半人多长的画卷,被陶铁展开,挂到了擂台后方、搭建起来的红墙上。
齐魅和柳凌烟,果然都没有走寻常纸铺香案的路子。一个,横着铺在地上;一个,竖着挂在壁上。既然柳凌烟是用脚掌和裙裾代笔作画,那么众人不禁要猜测,齐魅的作画工具,又会是何物呢?
齐魅这一回的打扮,与上一回的黑色盛装,相去甚远。他穿着最为日常的轻便青衫,且也没有束辫,而是颇为随意地,将青丝拨拢于一侧耳后,任凭它们肆意流泻。就好似,他全然不在意这一场比试,只当是一场玩闹的儿戏,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
齐魅一抬手,众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听他的开场白。可他两手一摊,风轻云淡:“唉,出门匆忙,忘了带笔。”
“啊?……”
难道魅官儿,不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作画工具?众人不信,只当齐魅是在说笑。
可他下一句,还真叫众人笑不出了。
“也没带墨,更没带砚。”
这……?这魅大官人出门同人比试,也忒不走心了点吧!这到底整的是哪出啊?
如果说,齐魅说完第二句,还有一干拥趸,坚信他这是在欲扬先抑,那么等他说出第三句,他们是真灰心丧气了。
“不过带了也没用,柳姑娘的《江山如画》太精彩,齐魅自觉技不如人。这第二轮,我恐是赢不了了。”
立刻有好事者不干了,指点混合着口水就全上来了。
“魅官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辛辛苦苦地早早挤来前头看你比试,打算为你喝彩。你倒好,还没比呢,就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齐魅我告诉你,我们好多人,可都是在外围下了注,押了你的赢盘。今儿个,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输了不丢人,可连比都不比,就耗子似的夹着尾巴逃跑,害我们哥们儿平白无故地输钱,回头我们可要踏平你们南馆去!”
这话一出来,鸨父立刻就急了,使劲朝齐魅使眼神,示意他千万莫要任性。
齐魅又是一笑,笑容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风韵:“谁说,我要逃了?正如那位小哥所说,输了,不丢人,可比都不比,那不是我齐魅的作风。我若怕输,今日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切。”。柳凌烟在鼻间轻嗤一口气,下一秒,她就被点了名。
“柳姑娘,可否借你的青莲砚一用?”原来齐魅自己不带墨,是早做了这个打算。
柳凌烟心里头再不乐意,可场面上的事,该借还必须得借。若是因为自己小气,让齐魅无法比试,那就自己算赢了,也赢得并不光彩。
柳凌烟飘了个白眼,抬手一指青砚:“行,魅官儿请便吧。”
陶铁眼见齐魅拨了发梢,矮了腰,将将凑到墨水里去蘸,弄的一头青丝,沾染了半片乌墨,湿漉漉地垂淌在腰间,晕染在青衣罗衫之上。那墨迹,不是污浊,倒像是满满流动的情韵,丝丝扣着人心弦。
这一回的画艺比试,不同于上一回的琴舞,齐魅只嘱他上了台,听从自己的吩咐去做就是。两人事先没有过任何排练,因此齐魅接下来打算要做什么,陶铁也是全然没数。
齐魅垂着墨发,在众人的唏嘘中走过来,对陶铁轻吐一句细语:“阿铁,鹊踏枝。”
鹊踏枝?那是……
陶铁脑中,顿时浮现出那张春宫图上绘的情形,想起齐魅说的——“知道阿铁你臂力大,回头,一定给你机会表现”,他立刻会意,灿笑着,将美人托抱而起,双脚离地。
齐魅眼中,含着潋滟春光,他不顾那么多双眼的盯视,将两条玉腿攀附在男人腰间,当然只是隔着裤料的轻触,但那也足够煽情。他就像攀墙萦绕的一枝红杏,脸上晕着红霞,眸里泛着情意。
“阿铁,我现在闭上眼睛,你随意转动。待会儿我睁眼时,再看那画卷上留下的墨迹。你记住,纵使《江山如画》,也不能比拟的,独独是你送我的风景。”
陶铁点头,随后,齐魅便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在那白卷前方起舞,一个抱着一个,染墨的青丝,在高低错落的回旋中,将无形的浪漫,留驻于纸面之上,两人犹如一人,此刻心无旁骛。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同心依促柱,共影赴流年。
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是因为那幅画作有多美,而是因为那全然是一派胡乱涂抹的乱象。纵使画笔是美人的墨丝,可那也完全不能解释,这究竟算是哪门子的“画”嘛!
齐魅的脚尖,被陶铁轻轻放到地上。他睁开眼,看了看身后的墨韵,十分满意。
那墨迹里,含着圭玄的韵味,含着砂麝的青瑰,含着醇烟百炼的悠远,含着万杵锤臼的艰辛,泛着经年不去的余香。
他笑着说:“各位请看,这就是我的画作了。如果非要给它取个名字,那就叫——《情丝》吧。”
底下立刻有人驳道:“琴思?怎么又是琴思啊!魅大官人呐,你这不是在逗我们玩吧?”
“不是。上一回,是琴声的琴,思念的思,琴声响起,思念便扣在心弦上;这一回,是情爱的情,发丝的丝,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三千烦恼丝,便都化作了淼淼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