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看清楚了来人,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才堪堪落回了原地。
在那双温和含笑的黑色眸子注视下,察觉自己方才大是失态,脸面不由一红。
讪讪的把枪别回腰间,道:“施言教授,你把这玩意放在自己研究室里,多危险……”
他这时亦才留意到,那个浑身腐烂得已经快看不出人形的“玩意”,也就是联盟军口中的丧尸,双脚和双腕都被用精钢拴在了墙上,腰间还横了一根足有成年人手臂粗壮的横杆,从原本是腰间的左侧一直横穿到右侧,除非它上下半身分离,否则是无法从原地挪动半步。
那个丧尸还在咆哮,对着这宽大实验室里唯二的两名人类流着涎水。
被他称作施言的年轻男人收回了手,微笑道:“只要做好安全措施,就没有关系。”
他往一个摆满了实验试管和酒精炉的方桌边走了几步,拿起上面的观察日志,随手记下什么。
少校道:“虽然如此,小心点还是上策,毕竟只要给这玩意弄出一点伤口,哪怕只是划伤,以我们现有的科技也无力回天……”
施言拿着观察日志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黑眸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却仍是含笑的:“少校说得是。不过施言总是拿它提醒自己,我们安全躲在地下的时候,还有不少昔日同胞在地面游荡,不仅躯体难以安眠,灵魂亦无处回归……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必须以有生之年月,为同胞略尽绵薄之力。”
少校不由肃然起敬:“施言教授为人类前途鞠躬尽瘁,果然是我辈学习的楷模。不愧是军方最看重的科研新星……”
他还待吹捧一番,那年轻教授已经不想再听他废话下去,转过身,微笑着问他:“少校过奖了,不知46成员的数据拿到手了吗?”
“啊啊,在这里。”
少校将一叠体检报告递了过去。
施言接过报告,包裹在白色手套里的手指修长灵活,快速的翻过了几页。
他垂眸全神贯注看着报告的时候,唇边的笑意便隐了去,人看起来就有几分冷淡疏离。
少校不由自主的打量这个传闻中主持了军方好几项重大科学研究的年轻教授。
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而具有天赋。
或许正是因为他正当盛年而富有创造力和拼搏精神,好几项划时代的研究成果都出自他带领的科研小组,包括在地面存活7日的抗小行星辐射尘的药剂、追踪并保留对比人体各项生理心理数据的记忆晶片、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人体爆发力的军用药物胶囊等等。
而他虽则年轻,负有天才科学家的盛名,却从未以自己取得的成果自矜;不论是在军方还是科学界,都一贯以温和、易于亲近的形象深入人心,从未引发过多的嫉妒与风言风语。
他就像一个完美的、只为追求末世人类进步而全身心付出的标准楷模,找不出一丝弱点与瑕疵,讨所有见过他的人喜爱。
这样的人,即便是在灾变前,也是所有人爱慕追随的对象。
施言翻看那叠体检报告的速度很快,少校神思飞移的时候,他已经快将报告看完,神色始终平静无波。
翻到最后一个人简历时,修长手指微微一顿,轻咦了声。
终于露出了一丝趣味的笑容:“这个男人的数据倒是不错。”
他将报告展开给少校看:“这个叫游酒的,身体素质在这十人中很出挑。不,准确说来,他甚至不比前几次参加狙击计划的特遣队成员体质差……从哪里弄来的?”
少校凑过去看了看,照片上果然是那个冒称游学正少将之子的叫游酒的男人。
只是他此时还未按照重刑犯的规矩剃成光头,一头略为参差不齐的短黑发,双目沉静平和的注视前方;五官立体挺拔,轮廓鲜明,即使只是透过照片,英气勃勃的气息也跃然纸上。
在他的名字下面,一大堆少校看不懂的数据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
但施言似乎能够分辨清楚那些数据各代表什么含义,越往下看,唇边那点饶有趣味的笑意就愈深。
少校道:“一个飞车醉酒肇事的小混混,不过据说出事前在地下拳场打过好几年黑拳,大概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体格。”
“打/黑拳吗。”若有所思的看着照片上的男人。
“施教授觉得他或许可以赌一赌?”
施言又细细看了看游酒的履历,不置可否。
“28岁,太年轻了。能下死手要人性命,未必能对活死人面不改色。”
他耸耸肩,把体检报告阖上,递还少校,把一句“何况我只对他能带回的人体数据有兴趣”含在嗓子眼里。
少校微觉失望。
虽然狙击计划停滞了2年才启动,这并不意味着坠毁在S市的C-23A小型运输机上的情报不重要。
那位大人物5年前乘坐这架客运机赴另一处地下安全区作演讲,陪伴他的有多位联盟军精锐。如此多的随从做足安保工作,若是只护送这位将领,未免太兴师动众。
因而军方高层多有猜测,将领手头或许存有高级机密。这也是3年间军方不断派特遣队想去找寻蛛丝马迹的原因。
只可惜去的人都没能顺利回来,唯一支撑到了安全区入口的一位特遣队队长,他……
少校打了个寒噤,把目光投向咆哮声忽然变得更大的丧尸。
施言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它,全然不在意它身上散发的阵阵恶臭。
戴着白手套的指间夹着一根注射器,针尖流畅而飞快的扎入只留有一点皮肉相连的右上臂,又很快拔将出来。
丧尸在注射器注入的一瞬,腐烂到极致的身躯猛然扭动抽搐起来,从躯体上往下渗出浓稠的黑色液体。
若不是它早已跟死人无异,少校几乎怀疑自己在它脸上看到了痛苦的表情。
而身着白大褂的年轻教授,平静的站在那不断抓挠空气的丧尸面前。
金边眼镜后的眸子里闪动着意趣盎然的探究神色,仿佛医学院的学生在研究一只再简单无害不过的小白鼠。
就好似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恐惧。
少校在喉咙里吞咽了一声。
他终于竭力克服了自己的胆怯心理,尝试着往那丧尸靠近了点,但仍然小心谨慎的将自己隔绝在一张长椅后面。
他又看了看那丧尸。
准确说来,是看着丧尸凹陷进去的胸骨间,一块银色的,已然黯淡无光的军牌。
——他知道那上面,写着这位“狙击计划”45号特遣队队长的姓名与编号。
施言仍然凝望着丧尸。
少校记忆中,自从这位队长2年前带着被感染的伤口,跌跌撞撞出现在安全区入口时,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惨白面孔。
他恳求入口处持枪的将士给他一个痛快,他哭着哀求不要变成行尸走肉的模样,他抱着他自己还不到3岁的孩子照片亲吻哭泣。在场的人无一不被他感动,有几名士兵甚至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
然而施言当时也在现场,他阻止了他们放枪的举动。
施言说:“很抱歉你遭受了这样的痛苦,但请你理解,活着的你远比死去的你更有价值。或许你能够给其他尚未遭遇绝境的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施言当时多大?也不过25岁。
他就这样,双手插在洁白得不沾任何泥土血腥的白大褂口袋里,目光温柔,却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那个特遣队队长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他的话中之意。
他定然是恨极怒极也怕极,他大声的诅咒他,要扑过来同他拼命。
彼时施言早已是最高统治机构人类联盟的座上宾,也是军方视若至宝的天才科学家。
他的建议,比之一个已然没有活命可能的特遣队队长,自然是珍贵万分。
然后那个队长,为了军方不惜出生入死,带领队员勇闯丧尸区的英雄,从那天开始,就被囚禁在了施言的实验室里,直至如今。
他一点点丧尸化,一点点腐烂,再被施言一点点的分析、审视、研究。
这或许是施言教授科研生涯中唯一一个能够为人诟病的污点——但是话又说回来,在那件一尘不染的医用大褂背后,究竟埋藏了多少外界不能探知的秘密呢?
为了他的研究,为了人类蜗居地下,能够延续下去的未来,这个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恐怕极少有人能够探知。
雪白的手套碰了碰少校的指背,少校猛然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正对上对方微笑的表情。
“少校,狙击计划46成员的特训,何时开始?”
少校暗骂自己竟然无端多愁善感起来,这副情绪化的模样落在这位天才教授眼里,不知暗地里要怎么想。
他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块黯淡无光的军牌,道:“他们刚刚押送过来,我让他们休息一小时。”
施言微微笑了笑:“很好,我一个小时后会下楼来。”
少校明白他这是送客的意思。
待少校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金属制门后,施言褪下白手套,走到实验室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把手净了净。
在末世,水资源就同粮食一样极其珍贵,每个人分到的都是限量的额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