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虚曾问过他:“无那,和尚不该是四大皆空吗?”
无那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佛曰:‘一切唯心造’。”
魔由心生,纵然是无那,也终究难逃心魔的肆虐。
唐景虚与无那相识与一场春雨过后的佛会,五岁的小和尚跪坐在蒲团上,寡淡的双眼里仅容得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他慧根极佳,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佛修,他心思纯粹,比其他和尚更多了几分虔诚。成年后,他便踏出寺门,游历于人世,寻求大乘佛法。
华灵寺的惨案,无那是刽子手,他亲手斩下了主持的首级,这是一名拂晓上山砍柴的村夫亲眼所见,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却不是唯一的真相。
那一夜,发生了太多,无那不愿多说,更没有任何辩解,唐景虚仅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原委。
游历数年,那日归来,他功德圆满,在禅房中闭关,眼看就要步入最后一阶,夜半一道不知从何处刮起的邪风自窗外吹进,未及他反应便蛮横地撞进了他的身体,瞬间打破了那平静了十几年的心湖。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涉世未深的无那看遍了人世间千百种人性的丑恶,饥荒之年的易子而食、蝇头小利的勾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屠肠决肺……他自小信奉的善业,刹那间都成了人性暴露在阳光下的虚假面具,而那苟且偷生的坦然、恩将仇报的狞笑俨然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
他咬破舌头强拉回心智,踉跄地跑出禅房,未料却亲眼看到抚养自己长大的主持在佛祖脚下啃咬着刚入门的小师弟的内脏,那孩子惊慌的双眼瞪得极大,被活生生开膛破肚,颤抖着双唇却喊不出声,鲜血混着肠子淌了一地,寂静的大雄宝殿内,主持啃咬内脏的“吱吱”声格外刺耳。
当主持满嘴鲜血地转过头一边慈善地笑着,一边将小师弟的心脏送进嘴里的时候,他还在告诉自己,是邪崇乘虚而入在他脑子里作祟,一切都不过是佛祖给他的一场荒唐的历练。
然而,右手腕传来的刺痛让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怔怔地转过头,看到的是大师兄拖着半截残躯,像只濒死的牲畜狠狠咬在了自己手上,抬眼绝望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他说,师弟,再不走,他们可就要把你也吃了。
也?
像是印证大师兄的话,他的耳畔立时响起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哀嚎,一抬眼,寺里不知何时竟四处散落着数不清的残肢,七八名师兄弟同主持一样,或撕扯手臂,或啃食内脏,或吮吸脑浆,喉咙深处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欢愉声。
他瞬间就崩溃了。
手中的剑不知从何而来,发了疯似的向他们劈砍而去,他们是野兽,一群享受着猎食欢趣的野兽,他们嬉笑着避开他毫无章法的劈砍,循着机会啃咬他身上的肉,玩到兴头上,随手挖了不知哪位师兄弟的一颗眼珠子强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措手不及,浓重的血腥味与诡异恶心的触感在他舌尖蔓延,他惊慌失措地想要吐出去,却被猛地一脚踹在了脸上,眼珠在齿间爆开的那刻,他彻底失了智。
蛰伏已久的心魔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一切,利剑格外趁手,斩杀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斩下主持的头颅后,数只九尾妖狐从尚未来得及绞杀的师兄弟们身上蹿出,它们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四下逃窜。
他只是笑了笑,单手拖着剑,跟在了它们身后。
妖狐终将祸世,当诛,当灭,一个都不能留……
见到无那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寡淡,那两根自他肩胛骨穿过将他死死钉在绞刑架上的噬魂钉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诵经的节奏,他平静得不可理喻。
花倾尘就在他面前站着,两人相隔不过三步的距离,唐景虚看不见他的脸,仅能从他紧握的双手感受他此刻的躁怒。
烛悠转过脸,看了唐景虚与殷怜生一眼,执剑的手随意一挥,斩断了趴在他脚边的那名妖神身后的一条狐尾巴,冷冷地说道:“去,给唐将军和鬼王也说说。”
那名妖神的嗓子早已喊哑了,剧痛之下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嚎,他蜷缩成一团,“呼呼”地急促粗喘着气,空洞的双眼望向唐景虚的方向,颤抖着惨白的唇气若游丝地说道:“他……他说,华灵寺是块宝地,只要我们吃……吃了那儿的和尚,修为定能大增,不日便……便能飞升进入欲界。”
“他是谁?”唐景虚看着他残缺的最后一条尾巴,眼里并没有一丝怜悯。
那名妖神摇头:“他只在我们梦境里出现过,可他那么说,我们便信了,深信不疑。”
唐景虚抿了抿唇,看了花倾尘一眼,又道:“你们的族长花青锦知道多少?”
妖神浑身一颤,面露狰狞的苦涩,他咬破下唇,绝望地闭上了眼:“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当初下山,是打着玩乐的名头。那夜后,那和尚追杀了我们一路,他比索命的罗刹更可怕,每当我们以为甩掉他了,一眨眼,他却又斩杀了一名同伴。”
说着,妖神猛地睁开眼,浑身抖成了筛子,眼里溢满了惊恐之色:“就剩我一个了,可他不杀我,每隔半个时辰就斩断我一条尾巴,我知道他就跟在我身后,但我还是爬回了落汾山。我告诉族长,说他掏空了同伴们的金丹,族长信了……”
“一个什么都没问,一个什么都没说,又一夜,酿造了另一桩惨剧。”殷怜生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冷静地陈述了一个客观的真相。
“君上,君上,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妖神虚弱地抬手抓住了烛悠的裤腿,哭求着死亡的解脱。
烛悠对他的哀求不屑一顾,狠狠将他踢开,微眯着眼看向唐景虚,眼底闪过毫不掩饰的杀意:“神官?呵,一群道貌岸然的卑劣小人。”
唐景虚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沉声道:“不论是人性还是妖性,本质上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人会干出畜生的行为,而妖也会有人情的一面,谁又会比谁优越呢?四界之内,唯二物不得直视,其一便是那高悬的烈日,其二则是隔了层皮的人心,它们同样让人看不透,但前者令人敬而远之,而后者却往往想方设法生出各种邪念,只为了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唐景虚真的怎么都想不明白,藏在背后的人,究竟在图谋什么?
但像来时殷怜生所言:疯子,是不需要理由的。
“倾尘,你在犹豫什么?”烛悠的眼睛仍然钉在唐景虚脸上,似是在提防他突然发难救走无那。
那头花倾尘听到烛悠的话,慢慢抬起了手,掐住了无那的脖子,修长的五指一点点收紧。无那面不改色,口中无声诵念的经文却停下了,他垂着眼帘,任凭花倾尘指尖的力道不断加重。
唐景虚随着花倾尘收紧的五指一点点咬紧了牙关,这一天,无那等了一百年,可这个等待,看着唐景虚眼里,却显得格外一厢情愿,他但求一死,死在花倾尘手上,好一个“血债血偿”。可是,他从未想过,花倾尘面临的是什么,杀了他,花倾尘真的就报仇雪恨,痛快了吗?
不得不说,无那的一厢情愿有点可笑,这个普渡众生的和尚实在太自私了,他将花倾尘推入了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硬逼着他挖掉心头肉,真的太残忍了。
“烛悠,你也要这么逼他吗?”看到了花倾尘指尖的轻颤,唐景虚忍不住开了口。
烛悠转了转手中的龙吟,轻笑两声,眼底的冷意直逼向唐景虚,“不,我没有逼他,这是他的仇恨,也是他的选择。”
唐景虚叹了声气,往后退了两步,斜靠在殷怜生身上,没再说话。
“无那,我是不是应该恨你?”花倾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下一刻,只见他猛地使力,竟生生将无那从绞刑架上拽了下来,提着他的脖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便转而看向唐景虚,喃喃道,“可是,我不会啊,师父,你能不能……教教我?”
唐景虚的心沉了沉,殷怜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强扯了扯嘴角,道:“倾尘,那不适合你,你笨,学不会,师父懒得教。”
花倾尘面上闪过一丝无措,他皱着眉,自言自语似的嚷嚷:“那怎么办呢?那该如何是好?”
血从无那双肩上碗口大的血窟窿里汨汨流出,早已染红了他那一身的素色僧袍。听到花倾尘的自言自语,他忽然笑了,这是唐景虚头一回看到他的笑容,显然这也是花倾尘的第一次,那笑容极浅,浅得唐景虚甚至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它却真实存在,如昙花一现,却不可思议地定格在了无那那张素来无波的脸上,他们同时愣住了,只见无那张了张嘴,淡淡地说:“那夜,你的眼里可都是仇恨,遗忘了这么久,方才你不都想起来了么?”
花倾尘浑身一僵,随即一道虚影晃过,“刺啦”一声轻响,一道血痕自无那嘴角溢出,他怔怔地向无那心口看去,一把蛇形的白光剑赫然从他心口刺出,那白光刺得花倾尘一阵恍惚,好半天才呐呐出声:“烛悠,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