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快去!”
“哦。”
男孩乖乖出去了,那蓬头垢面的女人难为情地挽了挽乱发,伸出手想将蒋昱扶起,犹豫了一番,却又瑟缩了回去。
蒋昱见状,心中明白了大概,直接扶着她的手臂坐了起来,“大姐,在这个地方,前尘过往皆是虚妄,你救我们三兄妹一命,就是恩人了,有话直言便是。”
那女子抿起嘴唇,抱着膝盖在他身旁蹲下,“公子,你也看出来了,我本是个年年老色衰的下贱娼妓,有幸遇到一位恩客,赎身给人家做了小妾。受尽冷眼也就罢了,我男人待我不错,也没什么可怨恨的。我这一辈子,什么谩骂诋毁都听过,只求肚子里的孩子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谁成想…”她苦涩地笑了一下,“好容易从了良,夫家冒犯了当朝权臣,我怀胎七月沦落到这个地方,为了能把米粒养大,又要捡起从前的营生…”她看向蒋昱,空洞的眼眶中甚至寻不到悲伤,“公子,你信不信?这个岛上,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就都睡过我…”
“嗯。”蒋昱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想说什么?”
那女人笑了一下,“那山大王叫虎头,原是个土匪,来到这里之后砍砍杀杀的,所有粮食都被他和那群恶霸管着。连鱼都抓不得,岸边都是他的人,被发现就是一顿毒打。想要活下去,就要听他的话。”
“没人反抗过么?”
“有啊,他就是这么上来的啊。一波接着一波,推翻了这个,又换上了那个,没人想拯救我们,只是想取代他,甭管谁坐上那张兽皮,都是同一张嘴脸。没办法啊…”女子仰头发出一声嘲讽的轻叹,“谁让这地方太无聊,人呐,手中哪怕攥上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权利,不压榨别人,不钻营别人,就仿佛丢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
她随意摇晃着瘦削的身体,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蒋昱知道,他迟早会沦为同样麻木的人。或者说,他已然是了。
艰难困苦打磨不了人性,只能让人迫不得已自揭虚伪的伤疤,露出真实不堪的血肉,不存在例外。
“我知道了,多谢。”
“公子放心,我再糟蹋自己,也不想儿子看到我的下作。”女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他心知肚明蒋昱在防备什么,“我只是有事相求。”
“求我?”
“嗯。”
“我一无所有,能帮你什么?”
女子掩唇一笑,轻轻跪在他的身侧,“公子,奴家…想请您教我儿子识字。”
蒋昱不由得一惊,揶揄道:“有用么?”
“没用是没用,但我那死去的男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啊,颜如玉啊…”
“那都是骗人的。”蒋昱冷漠地打断了她,“书读得多了,满心都是忠正仁义的大道理,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谄媚的奸佞之辈害死?我倒是宁愿父亲…”
蒋昱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宁愿父亲什么?他扪心自问,那个愚忠的,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老人,肯定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心。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重蹈覆辙。
“公子你傻啦?我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都懂得,那不是道理的错,是人的错。就是因为他们不懂道理,才会犯错。”女人回头望了一眼儿子,“我呀,原想着死在这就算了,自从有了米粒,我连做梦都指望着逃出去,离开这。”她向前蹭了几步,恳求道:“米粒自出生就在这个岛上,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想让他读书,等将来重归故土,和他爹一样,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光明?”蒋昱吞下一口酸涩,“哪来的光明啊…”
“您呀,就是没吃过苦。”那女人戳着他的心口,笑道:“这里啊,不装着点盼望,活不长久的。”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米粒大概是更像母亲,女人也有两颗小虎牙。“奴家浅薄无知,可有些东西,盼着盼着也就来了,就像我那一根筋的男人,不也是我盼来的?只他给我的这一点点甜头,就够我窝在心里,念一辈子了。”
蒋昱终于认真审视了面前的女人,她疲倦,柔弱,甚至苍老,她傻得可怜,天真得愚蠢,可他心底的某处早已枯竭封死的地方,竟突然涌动出什么,究竟是同命相怜的温暖还是油然而生的敬意,他也分辨不清了。
无论那是什么,蒋昱意识到,他至少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尽管不想承认,他被鼓舞了。
“我喜欢聪明人,你儿子笨么?”
“不笨不笨。米粒!”
“哎!娘!”
女人朝他招招手,“过来。”
小孩兴冲冲地跑过来挽起女人的胳膊,“娘…”
“乖。”女人捏了捏小孩的脸,“叫师父。”
“师父!”
“磕头!”
“不必。”蒋昱笑了,他难得真心地笑,毕竟,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居然还有人执着地渴求知识,本身就很可笑。
可他又是欣慰的。
所有人都为了生存放弃思考的那一天,就是穷途末路。
“大名叫什么?”
“他啊…”女人努努嘴,“我男人姓冯,大名就叫冯米粒,你叫我冯大姐就行。”
“好。”
相对无言,蒋昱闭目养神,正昏昏欲睡,耳畔传来一阵轻吟。
他太熟悉不过了,连忙打起精神,米粒先他一步跑了过去,碰了一下蒋晟的额头,吓道:“师父,大哥哥病了!”
“嗯。”
蒋旻也被米粒的疾呼惊醒过来,她爬起来让二哥靠在自己肩膀上,蒋晟患有痨病,只因生得富贵,才一直用药吊着,兄妹两人面面相觑,并不感到意外。
“咳咳…咳咳咳…”
蒋昱捏住他的手腕,简单听了听脉,“为何不说?为何要忍着?”
“哥…咳咳…我不能…拖累你…对不起…对不起…哥…别管我了…对不起…”
高烧中的弟弟不住道歉,他拉住蒋昱的手,在倘恍中痛哭流涕,“我没用…我从小就没用…咳咳…对不起…对不起…”
“不说这个,不说。”蒋昱第一次亲近了这个胞弟,他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有哥在呢,不怕。”
“大哥…”
灵光乍现,蒋昱想起了什么,忽然看向米粒,“我昨天,是不是赢了一个馒头?”
“啊?是啊。”
“在哪?”
“我怕别人抢,放到这了!”米粒从空荡荡的衣襟中掏出一个干馒头,“喏。”
“多谢。”
蒋昱接过,把馒头掰开,听见耳边传来咕噜噜的肚子叫声,他看了一眼米粒,将一半递给了他,“拿着。”
“师父,不用…”
“拿着!”
“哦。”米粒小心地捧过,“谢谢师父。”
他将剩下的一半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妹妹,“吃吧。”
“大哥…我不饿,你吃吧。”
“让你吃你就吃。你再病了,更麻烦。”
蒋旻咬了咬嘴唇,听话地将那四分之一的馒头咽了,蒋昱喂了弟弟最后的馒头,他自己滴水未进,站起来时天旋地转,却必须强颜撑笑。
“哥,你去哪?”
“你跟着米粒,晚上我若是没回来,别找我。”
“我和你一起去!”
“呆着别动!”
见妹妹被自己吼懵了,蒋昱心下一软,他摸了摸蒋旻的头,“二哥不能没人照顾,阿旻乖,哥能回来。”
蒋旻眼中浸着热泪,她哽咽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嗯。”
蒋昱不习惯动感情,他笑了笑,转眼便没了人影。
“呜——”
听见号角,所有人都必须聚集,这是虎头立下的规矩。
蒋昱被吊在一棵树上,已经不省人事,虎头挥着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身上。他像一块破布一样,摇摇欲坠。
“这就是做贼的下场!”
虎头一字一顿地叫嚣道。
他打累了,坐在岸边的椅子上,得意地啃着烤肉,“一起等,等海水涨潮,你们看看,不老实,就会和他一样。”
人人噤若寒蝉,被迫享受施暴者强加的快感,长久的折磨让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自保的本能甚至让他们忽略愤怒。何来同情与悲悯,每个人都在想,还好不是我。
“哥…”
嘴被人捂住,冯大姐对着蒋旻嘘了一声,按下了她的头。
浅滩上的浪印愈发向前,蒋昱一点点被淹没,却没有丝毫挣扎。
“被打死了?真没意思!”
无可观瞻,连高高在上的暴虐者都觉得无趣。
只有蒋旻还死死盯着海平面,她最清楚长兄的水性,更清楚他的人性。
这个人,铁骨铮铮,像极了父亲。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继而传来沸沸扬扬的喧闹,本打算离开的虎头立刻回头,定睛一看,不是蒋昱又是谁?
“你…”
“我说我是神仙,你信么?”蒋昱像是从河中游上来索命的水鬼,皮开肉绽的脸上笑得面目狰狞,“咱们可是说好的,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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