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正对上巫琅幽幽发沉的目光,在月光之下,宛如陌生人一般。
商时景心中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分明知道巫琅此刻看不见,却仍是感觉到一阵恐惧,他定了定心神,故作冷静的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一只兔子。”巫琅似是还在恍惚,他若有所思,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儒雅,温声道,“商先生,五弟可在此处?”
“他在。”
一只兔子?
商时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伸出手来拉巫琅一把。
入手冰凉,巫琅握着商时景的手,忽然感觉到了寒意一阵凉入心肺,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心软放过的那只幼兔,因为自己从没养过什么生命,那兔子爱吃什么,他就给什么,即便多吃瓜果,他也从不在意,任由它自己品尝。
直到幼兔贪食,将自己活生生撑死。
他在幻境里看见兔子一直吃着吃着,自己回来的那一日,它目光柔软的看着自己,并未毫无气息的死去。
商先生就坐在后方,一手摸着兔子,冷冰冰的责怪他胡乱喂养。
只是巫琅记得死在自己手里的每条生命,他本可早早醒来,只是忍不住贪看商先生□□自己的模样,直到霁雪所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之中响起。
若是有一日,商先生也如那兔子一般……
巫琅瞧了瞧自己的掌心,忽然觉得怅惘。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都九十二章了。
第九十三章
造梦生走了, 孟章君跑了。
詹知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打算做梦到天长地久, 丝毫不顾活人的心思跟想法,巫琅坐在床边摸了摸五弟的手,忽然垂下脸来, 低声道:“商先生, 这都是我的过错。”
他大概是实在太难过了,连身旁站着的是什么人都不在乎。
恋爱是詹知息自己要谈的,坑是尚时镜去挖的, 就算把相关人物从北一泓数到南霁雪,也八竿子打不着巫琅头上,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俩是结义兄弟,可也没见同为兄长的张霄这么大包大揽, 恨不得把黑锅全背回家去。
无论商时景多么清楚巫琅的强大, 可是他这会儿看着这个男人, 只感觉到了无助跟悲伤, 如果他们两人更亲密一些, 也许商时景会说些温柔宽慰的话, 可是他知道按照二人此刻的关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之前突兀的摸脸举动尚可解释, 可是眼下詹知息的情况如此,他不该多说什么。
而且商时景想:我也的确该离着巫琅远一点了。
毕竟商时景不该知道詹知息沉溺瑶芳花的来龙去脉,更不该知道春云六绝的陈年往事,他只不过是与南霁雪合作, 承她的情,来帮巫琅寻找詹知息而已。
事情水到渠成,他就不该做多余的事了。
于是商时景想了想,他说:哦。
冷淡得很有商先生本人的风格,却木讷无趣的不像是个能与尚时镜一较高低的智者,这个回答让巫琅一时间竟忘却悲苦,无端想要发笑起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詹知息的头,春云六绝结拜时都已闯下不小的名号,可是巫琅与他们初相遇时,大多却还都有些少年意气。
人家说长兄如父,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有个三弟叫做尚时镜,正巧与先生名字相似,他是个读书人,说话总是带点玄机,真真假假的,有时候会很讨人嫌,可有时候,大家又都赖他出点主意。”巫琅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身体很弱,最初那十年,霁雪与徐来总是东奔西跑去寻灵丹妙药为他延寿,后来他自己慢慢的,也就不怎么需要我们麻烦了。”
早有预料,南霁雪当然会把名字告诉巫琅了。
商时景面无表情。
“也许许多感情,许多事情,都是从互不需要开始变淡,是我毫无预警,不知道感情是会淡也会散的东西。”巫琅苦笑着去碰了碰詹知息的手腕,剑客的手腕本该有力而柔韧,可是詹知息瘦得几乎脱了形,只能摸到几节骨头,薄薄的皮肤包着,他低声道,“麻烦麻烦,当初嫌着麻烦,如今却是想要麻烦,都再麻烦不来了。”
换个人听这句话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商时景却一下子听懂了,尚时镜亲手造成如今局面,巫琅到头来却还是怪在自己的头上,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缓缓道:“人各有命数缘分,何必强求呢?”
“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也叫强求吗?”巫琅低声问道,不知道是为詹知息询问,还是为自己询问。
“若他不喜欢你,便是强求。”商时景平淡回答,既是为北一泓回答,更是说给自己听。
巫琅有些许恍惚,造梦生的灯笼微微飘荡在风中,商时景冷静旁观着这场兄弟关怀的戏码,给出的答案在巫琅意料之中,非要说起来,明里暗里,这已是先生第二次委婉相拒了。自己的心意连四妹都看得一清二楚,先生想来也是心知肚明,这般不厌其烦的劝告,怕是他仅剩的容忍。
他笑了笑,说不上是感慨亦或者是悲伤,轻声道:“先生看得明白,可是世上的明白人,却不怎么多。”
看得明白有什么用,还不是泡不到你。
商时景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看得出来巫琅对感情的事了解却不明白,其实尘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自己深陷其中的时候毫无所觉,可是旁观时便能看出许多执着甚至于愚昧的地方来,只是那些对当事人而言,却未必是那样。
就好像是他,不自量力,远观之后偶尔的触碰仍觉得不够,总是想着时时刻刻占有,哪怕心知肚明两人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商时景如此理智与明白,并非是因为他其心性卓绝胜过詹知息,而恰恰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他有,搞不好就像是詹知息对北一泓那样,想要对巫琅做些什么了。
生活不就是如此,没钱只图个温饱跟有钱到肆无忌惮的人活得最是开心,偏偏夹在其中有点小钱却不够有钱的人很是艰难,他们的贪婪太多,又有可能实现,因此痛苦就来了。
这真是个危险的念头。
商时景摇了摇头,把它甩了出去。
不该强求,说得轻松,提得容易,要放下却难。
詹知息沉溺于幻境之中,不能随便惊醒,他的神魂都耽于美梦,一旦惊扰,说不准就丢魂失魄,在南蛮此处奇人异士不少,不可惊扰他们,如此一来找寻起来自然十分麻烦,若是运气不够好,正巧跑到土伯嘴边,那吞掉就是一干二净,世界上再无詹知息此人了。
可是如何才能让詹知息醒来呢?
美梦也是另一重人生,人能否清醒,全凭他意志是否足够坚定,詹知息现在的情况就如同植物人需要家人的呼喊,只不过他需要的人是北一泓,因此两人现在只剩下两个决定,要么带北一泓来唤醒詹知息,要么就等詹知息自己醒来。
唯一的问题是北一泓已经死了,他们看起来只有第二个选项。
早知道不将阴阳极石给出去了。
商时景心里突兀萌生出懊悔来,肥鲸当初想出双生果,全是因为詹知息提起北一泓,即便没可能找到北一泓本人,起码也可以有个遗物呼唤呼唤詹知息。老实说,商时景对詹知息的确没有什么感情,不如说他对春云六绝大多都没有感情,当初是提心吊胆下的艳羡,可说到底自己所享受到的那些,是尚时镜本人的。
只除了巫琅,他与巫琅待在一起时间太漫长,而巫琅又没有像是詹知息那样沉溺于个人情爱之中。
詹知息的确够爱北一泓,他的爱情绵延如烈火,最终将身边的人都波及,也许早在北一泓死去之时,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同一刻真真切切死去。
自打尚时镜为他的爱河搭建上一座危桥的那天起,詹知息的结局就只剩下平安渡过与粉身碎骨,现在另一头岸彻底塌了,将他送入深不见底的水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詹知息对北一泓的爱意从未曾掩饰,并非所有人都能真正理智的去放弃自己心头的那些贪婪与渴望,否则世间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恩怨纠缠。
商先生在走神。
巫琅趁着对方不曾注意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对方正低眉垂首,神态冷淡的神游天外,绝大多数时候巫琅都不太清楚商先生在渴望什么,他足够冷酷,却又过于仁慈,天大的人情叫他拿来换了四海烟涛的平安。
玉泽与造梦生牵连一线,造梦生踏出瑶芳花海,不知道是那位王城里的新王又有了什么主意,亦或者是老三的布局已经开始。既然造梦生心甘情愿离开,想来玉泽已被控制住,亦或者他找到了其他的办法。
凶兽竟然就是玉泽。
巫琅至今想来仍然觉得恍惚,当初天尊所谓的除恶,到底是对玉泽做了什么,又或是玉泽到底经历了什么,巫琅离开的太久,许多详细都毫不知情,孟章君所能够告知他的也只是片面。孟章受命前来,看他的模样,并非是为了守卫玉泽,既然他与造梦生有所合作,想来两人都是为了压制凶兽。
天尊所在乎的事,从来只有长生,自打他把自己一分为二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癫狂,也越来越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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