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为自己斟满了酒杯。这一杯之后,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朦胧,但却觉得自己更加清醒了。身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听不太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第三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乔”。
“你喝了多少?”那个人在问他。
他的声音真像洛伦佐,乔万尼想。他没有理会,径自去抓酒壶,但那人截住了他的手。乔万尼偏过头,看见了公爵的脸。他想他是在做梦。
“你醉了。”洛伦佐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走吧。”
“我没有。”
“……”洛伦佐沉默着。
他被洛伦佐牵着往前走,仍在说:“……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
“在等人。”
“谁?”
他们走到二楼的平台上,周围没有人。乔万尼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他。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洛伦佐,忽然笑了一下。
“你。”他低声说。
有一刻,洛伦佐感到自己睁不开眼。他愿意相信,是因为乔万尼身后镜子的反光。
太明亮了,他想。
“你醉了,”他重复道,“我送你回去。”
乔万尼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洛伦佐为他打开门后就要转身离开,乔万尼将他拽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
“你……”洛伦佐张了张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开始亲吻了。
(省略)
天啊……他想。
乔万尼开始吻他的脖颈和锁骨。当他的手向下探去时,洛伦佐抓住了那只手。
他的声音很哑:“不。”
乔万尼没有违背他。两人间的沉默仿佛维持了一个纪元,足够天堂建造又覆灭。洛伦佐慢慢地坐起来,直视着他:“你真的醉了吗?”
回答他的是乔万尼清醒的灰眼睛。
即使他先前醉过,也早已恢复了意识。洛伦佐闭上眼,艰难地呼吸着。一只手伸入他的发间,缓缓地、轻柔地抚摸他的后颈。
“我会忘,”他听见乔万尼说,“如果你想。”
乔万尼抽回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后半段被锁了,删了三百来字。接下来要赶各种ddl,六月恢复更新,不坑XD
第18章 十四
八月过后,灼人的热浪逐渐从托斯卡纳撤离,鸢尾花在枝头谢去,空气中泛起初秋干爽而萧瑟的气息。九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圣母的腰带与戒指从梵蒂冈来到了佛罗伦萨。这是它巡回展出的第一个城市。人们拥挤在道路两旁,热切地望着一队瑞士雇佣兵护送那两件装着圣物的银匣进入圣母百花教堂。在之后的几日里,它们接受了成千上万佛罗伦萨市民的膜拜。神父说,这座城市已有十年不曾如此虔诚,人们长久地俯拜在高祭坛下,默念那些他们生疏已久的祷文,仿佛明日就要面对最终审判。在圣坛左侧独属于美第奇家族的祈祷室里,洛伦佐·德·美第奇同样跪在圣母像前,人们路过时可以瞥见他在柵格后一动不动的背影。众人为公爵对信仰的忠诚所感动,他们在离开教堂时满含骄傲地说:看,这就是我们的首席公民。
就连波利齐亚诺也鲜少能与公爵交谈。四日前的清晨,洛伦佐将一封即将寄往罗马的信递给了他。他一言未发,看上去相当憔悴,显然一夜未眠,于是他没有多问。此后数日,洛伦佐每日都会在教堂中度过漫长时光,往往回宫时已是傍晚。这一日,他终于等到公爵早早归来,当他站在书房门前时,只见洛伦佐正仰望着墙面上那座雪松木雕的基督受难像,仍是一身白色的赦罪服。
衬衣粗糙的刚毛在公爵的后颈上勒出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红肿伤痕。洛伦佐转身向他微笑,神色一如往常。波利齐亚诺注视着他,紧紧抿着嘴角,像是在替他忍着某种痛意。他直觉洛伦佐平静的面容下一定埋藏着一座火山:短短数日间,公爵更瘦了;仿佛有什么正在由内而外地炙烤着他,同时消蚀着他,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变得形销骨立。
“您还好吗?”他问。
“很好。”
“恕我冒昧,”波利齐亚诺迟疑地说,“那封送往罗马的信,是……”
“是的。”
“多快?”
“就在下周。”洛伦佐说。
他看着波利齐亚诺,不闪不避。波利齐亚诺沉默了一会,许久后,他问:“……他知道吗?”
洛伦佐没有问“他”是谁。顿了顿,他说:“不知道。”
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该止步于此。他转而恳求公爵应保重身体,节制苦修的时间,洛伦佐顺从地点头——但波利齐亚诺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他向他的谋士交代了随后该筹备的诸种事宜,说这些话时,他与往常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谈话在这里就该结束了,洛伦佐静静地等着他道别,波利齐亚诺却仍站在原地。公爵冷静得反常,仿佛数日前备受煎熬的另有他人。他忍不住再次问道:“您真的还好吗?——请原谅我的多嘴,我必须说,现在的您真让我担心。”
“这么明显吗?”洛伦佐笑了一笑。
他的坦诚终于让波利齐亚诺松了一口气。“是的,”波利齐亚诺说,“看上去,您像是在从信仰上寻找慰藉,但是显然,它并不是您的解药。”
他想起《使徒行传》中的句子:“除他以外,别无拯救”。然而当痛苦正是由主而来时,主亦无能为力。
洛伦佐回身看着他,那一层薄薄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一刻,波利齐亚诺确信自己看见了他竭力掩藏的痛苦。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我已经站在火湖之中了。”
过去的四天里,乔万尼没有动手制作任何一件雕塑。这样长时间的停滞对从前的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他的沉静坚定历来为人所称道,极少有焦躁不安的时候,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仿佛忽然被斩去翅膀的飞鸟,无可抑制地迅速坠落,而下方一片漆黑。这绝非短暂的迷狂,他试图在迷惘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得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是他渴求已久、但又无可承受的,他会试着将它称之为“爱情”。
它是一朵玫瑰,也是一场暴风雨。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拥有无可动摇的信仰,如今这成了致命的枷锁。他自小熟读的经文鞭笞着他,告诉他这是如何可憎的事,犯这罪的人终将被人主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从万民中剪除。一念及此,身下的床仿佛变为了荆棘,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跪在苦像前祈祷,毁灭我吧,降灾于我吧,如同您曾毁灭所多玛……我已犯下了如那城中人一般的罪。但悔过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个人已经先主一步取走了他的灵魂。
洛伦佐。在不分昼夜的煎熬中,他千万次从这个名字中汲取力量。靠近他会被灼伤,离开则如同被杀死。仿佛是出于某种可悲的默契,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碰面时亦低头避过。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需要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不会转身奔向他……他记住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细节,那人抿直的嘴唇,攥紧的手指,愈发瘦削的身形,都与他如出一辙。
谁也无法打破两人间的僵局。第五日时,乔万尼终于又投身于雕刻之中,他连续数日闭门不出,试图让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而这很快被证明是徒然。当贝托尔多前来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的工作间中只有大量被废弃的蜡模与废品。这让他的老师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回事?”贝托尔多一脸不可置信,“总不会是因为赫丘利的成功而堕落了——我不会相信的,你从不是会骄傲的人。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而他最终也没能从乔万尼口中撬出只言片语。执拗的青年宁愿沉默也不愿撒谎,他一无所获,换了个话题:“打起精神来,我们要开始忙了,管家希望我们开始筹备一座维纳斯像。确实,我们的庭院中太缺少女性了。我想,做一件怀抱丘比特的美神如何?管家说,这会是一个好兆头……”
“什么?”生平第一次,乔万尼不顾礼节地打断了他,“什么兆头?”
“他没有明说。”贝托尔多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但是,还能是什么?”
极致的不安让乔万尼一时难以呼吸。他托人向波利齐亚诺传达自己想要见面的请求,谋士答应了他。第二日,乔万尼早早来到他们约定的房间,在地毯上来回踱步。赫丘利完成之后,他们的文法课停止了一段时间,但他想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并非为研读经典而来。一向守时的老师这一日迟了很长时间,通过询问管家,乔万尼得知他被临时召去会见来访的枢机主教,克罗齐·奥尔西尼。
“奥尔西尼主教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管家摇了摇头,请他宽恕自己无可奉告。
乔万尼无法忍受继续等在这里。他走到一楼,徘徊良久后,终于等到波利齐亚诺陪着红衣主教走下楼梯。洛伦佐没有下来,这让他在失落之余又放下了心。枢机是位雍容华贵的中年人,他满面微笑,不知道他先前与公爵达成了什么协定,他看上去十分满意。波利齐亚诺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乔万尼,但假装不曾看见。他们站在门口,客气地彼此赞美,忽然间,枢机抬头望向门楣上方的雅努斯头像,笑道:“我已迫不及待想看见它挂上橄榄枝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