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笑了:“你又来这一套,我不喜欢你就怎么怎么样,我想怎样你便如何如何——你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云错?”
他故作轻松地调戏着他,可见到云错仍然眉间深锁,显然仍然在担忧他。
雪怀沉默了片刻,微微撑起身来,一弹指熄了灯,而后重新躺回云错的怀里。
他说:“不要不开心啦,我没事的。仇我已经报了,至于那个儿子……他罪不至死,我不管他,但斩草要除根,往后自然有人替我收拾。至于我爹……”
他咕哝着:“不说了,提起他就来气,我长这么大,连我姥爷都没打过我。”
云错吻了吻他的眉心。
雪怀继续道:“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你看我在外边多风光,在家里还是要受欺负,关键是他们欺负我,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们是对我好。”
“杀人也没有意思。”
柳氏死了,慕容宓却没办法活过来。
雪何他不会放过,但他却没办法回到上辈子,拿着被调换的婚书跟云错好好谈一谈。
云错的声音紧绷着,透着强烈的仇恨与敌视:“他们很坏。”
雪怀“嗯”了一声,又道:“也有人很好的。”
云错这下没做声了。这是一种表示不认同的沉默。雪怀熟悉他,清楚云错从来都顺着他,不与他争执,可内心深处某些想法都是藏起来的,像是一个自卑的小孩,从来不现于人前。
雪怀轻声道:“就像你,你就很好。”
云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我不好,我很坏,雪怀。”
他是这么坏,以至于杀人不眨眼,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活活炼化,血溅了他一身。血色融入泥土中,周围万花开败,从此吸食腐肉而活,那森罗地狱一样的场景直接吓疯了那个后来赶过来的侍女。
他失声了,或许也跟着疯了,他一路跟过来,抵达冬洲之后,第一个找的不是雪怀,而是他的继弟雪何。
那个稚嫩的少年人直到死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杀他。
如果没有这个人。
如果上辈子那封婚书没有被调换。
如果……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个如果。他体内滋生着仇恨与偏激的恶魔,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他无法控制。他常在书中见到油煎火烹四个字,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油煎火烹,肝胆俱焚。
在观心术的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少年是如何离他一步步远去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雪怀被欺负,受委屈。
看着他们无缘,生生错过。
云错紧紧地抱着雪怀,将头抵在雪怀赤裸的胸膛上,仿佛在外受了伤的、悲伤的幼兽寻求温暖。
雪怀不做声,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哄着他:“你很好,别担心,我没事。”
今日云错的低沉超乎了他的想象。明明雪怀才是更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不知怎的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他痛,云错会比他更痛。
他恨,云错会比他更恨。云错这个人平日里没有喜怒的,一切都随他。
雪怀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忽而心思一动,低声道:“世上没那么多事情不可解,云错,别跟着我一起钻牛角尖。”
云错愣了愣。
雪怀闭上眼,轻声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云错抱着他:“你说。”
“我……我是个,”雪怀用了一点决心才将最后那三个字说出口,“重生者。”
他感觉到云错身体一僵。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不过我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很玄乎……上辈子的我很傻,很自负,错过了很多东西。我时常想,如果那些事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不是那些人那些事,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雪怀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是我想,最大的错处大约在我自己身上罢。我这个人一身的毛病,轻狂自傲,做事冲动,偏听偏信,意气用事……”
云错打断他:“你没有,你就是最好的。”
雪怀笑了,他伸手摸了摸云错的眉心:“如果你没办法相信,那就当是我做了许多个上辈子的梦吧。你看,到现在我也没办法好好处理我的事情,比如我爹,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但是我……我没那么恨。你……明白吗?这一生很好,我很喜欢,想要好好留住。”
“我们好好过好不好?这一辈子,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好不好?你不要为我去恨什么人,也不要为我这么难受,因为我……我也会难受。”他的声音很柔软,虽然沙哑,但是他惯常哄他的语气。
云错突然翻过身去,只给雪怀留了个宽阔的后背。
雪怀抱上去贴住,小声问:“好不好嘛?”
云错“嗯”了一声。
雪怀放心了,贴着他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直到他睡着后,云错才慢慢放任自己深深吸气——心脏跳动,血液滚烫,睡着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压抑着泪流满面。
第45章
两人待在云家府邸中, 一待就是好几天。不怎么出门,不走动,有时候两人就躺在床上,彼此能说一天的话。
这里像个避风港,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了,彼此说许多事情都很快乐。雪怀因为尚有容身之所而感到快乐, 将其他事情抛诸九霄云外, 云错却仅仅因为雪怀在他身边而快乐。
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危险而隐秘的想望——就像这样,把雪怀藏在幽深的大宅里,只有他一个人能见, 只有他一个人能跟他说话。他全身心地依赖他。
唯有重生这件事, 两个人都不怎么提——雪怀不明白云错缄口不言的理由, 只觉得有点尴尬,觉得云错大约是没有信他——说一次就够了, 说两次, 云错大概会以为他有些失常。
住进来的第二天, 雪怀就宣布:“从今以后我跟你混啦。”
云错却显得闷闷不乐。雪怀看了出来,盘问他好久之后, 云错才道出他不开心的原因:“雪怀, 我当着你家里人的面把你拐走了,以后是不是都没有机会让他们同意我娶你了?”
雪怀本来还在为这次回来之后的事情有些低落,却被他这句话逗得差点没笑死——
他严肃地纠正他:“不是拐啊。”
云错怔怔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一点急切和委屈,好似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雪怀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是私奔呀, 云少仙主。”
*
这天云错醒来,发现雪怀已经起了许久了,正在为他笨手笨脚地鼓捣早饭。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门了一趟,买回来大堆食材和锅碗瓢盆,一并堆在某个角落里——还自己生了一堆火,正等水煮沸,预备将一旁切得七零八落的肉焯一下。
见到他来,雪怀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你家……你家太大了,我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厨灶在哪里,也没有找到凉台,便只有在这里做饭,一会儿我会收拾干净的。我做个滑鸡汤饼,你吃吗?”
云错看着他,没忍住笑了笑。
他的小仙郎正卷着袖子坐在一个象牙凳子上,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水。雪怀因为在做事的缘故,随手折了段梨花枝将头发束起来,清爽好看,比起他平日里清冷淡漠的模样,反倒是多出了几分让人想亲近的可爱。
见他不说话,雪怀疑惑地看着他:“?”
云错道:“吃。”
他带着笑意走过去,没忍住揉了揉雪怀的脸。雪怀顺便在他手上一吻,而后继续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这锅水。
云错便也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告诉他:“我家厨灶在地下,柴房、马厩与泉池也都在地下,往下十丈的地方,难怪你找不到。”
雪怀问他:“为什么要修在地下?”
云错安静地笑着:“我娘以前住宫殿中,事事有人伺候,没见过柴房、茅厕、厨灶这些地方。她当初买下这里的时候,吓跑了百八十个木匠和泥瓦工,因为她坚持不要这些陈设,觉得他们都在骗钱。还是后来一个鲁班后人开解了她,并且提议说把这些地方建造在地下。我娘听了他的,之后才算在冬洲安定下来。”
雪怀隐约从中听出了某些别样的意思,刚想要问,又闭嘴了。
云错开始帮他揉面团——一面揉,一面道:“那个鲁班后人恋慕她,后来问过了我的意思,也跟她表明过心迹,但是我娘没有接受他。然后那个男人就走了。”
雪怀偏头看他。
云错道:“那个时候我其实希望她能跟他在一起。那个男人很好,给我做过一个小木马。”
其实当年那个男人连话都没跟他说过。
他自闭、阴沉,时时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中。那个鲁班后人在商议房屋细节时,却给他写了一封充满童趣的信:“小殿下,你想要一个玩具室吗?每一个殿下都应该有单独的玩具室,里面放着木剑、琉璃马与水晶令牌,等你成人后,它们便会变成真的,供您驱使,保护家人与子民。”
他了解云错母亲偏执得近乎疯癫的一面——她永远幻想着自己能被云错的生父,当今九仙洲之主云璋所承认,不许自己的孩子叫自己娘亲,而必须叫母后;家中仆从必须像她行大礼,称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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