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s·双星书 (Hagio)

　　雨声逐渐变大，两人沉默着。
　　湿淋淋的发梢遮蔽了视线，尼尔将头发向后抹。他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哀愁地站在雨中，琥珀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尼尔往前一步，将老师紧紧抱在怀里。雨好像没那么冰凉了，至少他能感到濡湿的布料之下，那个人的体温、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肋骨，以及对方身体的微颤。
　　“佩利亚，我爱着你。我渴望什么呢？我一直在失去我爱的人，爸爸妈妈，然后是你。难道我就不配拥有幸福吗？可我想要的不过是能和你一起坐在暖炉边看书，喝着加了蜜的热牛奶，外面下着大雪，而我们的屋子暖洋洋的。我想要的只有这些，只有这些……”
　　尼尔闭上眼，不断地亲吻着那湿透的银发。
　　“你是知道的，我爱你。别再……”
　　佩列阿斯本想回应这个拥抱，但抬起的双手还是放下了。他不配，他知道。
　　“对不起。”
　　除此之外，佩列阿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话，他可以对尼尔说。
　　或许这是一次机会，让他得以修正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佩列阿斯心想。
　　所有错误。
　　静海的众神啊，原谅我吧。
　　“泥土、石头、阿珥德。”他呢喃着无意义的词汇，仿佛是在祈祷。古老的大咒文在开始前就给人巨大的压迫感，法师紧张得手指发抖。他得边学边做，这是太古法术麻烦的地方，没有重来的机会。
　　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开始运行了。大地的力量围绕着他旋转，愈渐沉重，更加沉重地——几乎要碾压施得法者喘不过气来。法师忽然也理解了，作为尘埃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别紧张，别紧张……控制住力，保持平衡。
　　于是他张开双臂，按照典籍所记载的那样，以祝祷手势来维持这宏大的咒语。周围的巨力得到了引导，流淌着、轰鸣着，将他卷入深渊。或者说，是施法者将自身献给了累世无名的黑暗。
　　“佩……”
　　好像有人在上方呼唤，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首先是理解。
　　在进入大地的初期，他必须保持意识的稳定，以防“自我”在混沌中消散。所以他努力去理解这全然不同的状态。
　　黑暗、冰冷、潮湿。是雨渗透了进来。
　　他尝试着下降，去试探大地的深度。这下降感似乎是无限的……就好像翩跹于天。没有了形体的束缚，他的感官竟然可以延伸得这么广阔！
　　得到深处去。在某处肯定有一个“绳结”，一个原点，黑法师就是通过那里控制了地脉，引发地震。他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意识。可只要一想自己已经像一枚尘埃般被大地吞没，四周皆是深渊，他就感到恐惧。
　　假如找不到“门”，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法术是单向的。
　　到深处去，就像那位平息了地震的老法师所做的。别害怕。
　　他寻找着矿脉，那是法术最容易依附的物质，黑法师很有可能藉此深入大地。黑暗中没有光，但他已不是在用眼睛观看。再往深处，他好像是从高天降至了星河，周围到处是璀璨柔软的金色流光，那是黄金伴生着黄铜，长在棱角分明的云母上。
　　法术尖锐地波动，矿物也随之鸣响。
　　法师自己也好像是棱镜的反光。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自我”被分裂，在一千万个晶体坚硬的平面被映出。他非常不自在，想要躲避自己的影像。可探测法术仍然引导着他往前。他只能穿越这片矿域，再往深处。
　　有心跳声。
　　脉搏也随之跳动，近了，他知道。
　　渐渐地，矿脉跳动着，他好像是穿行在细微的血管中间。
　　周围的氛围感完全变了，他感到了那个扭曲的“结”，粗野地束缚住了地脉交错的一段。这是黑法师强加的。虽然它埋得很深，但要解除这个“结”并不难。他稍作冥想，不一会儿就解除了。
　　奇怪，竟然是这么简单的法术吗？竟然能控制地震……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人类的声音。
　　！
　　周围的一切瞬间改变，铁腥味四处弥漫，血的味道。
　　矿脉的结构彻底变了，像是铁链般死死束缚住他，他像是被两只合拢的手掐住了一样。好难受……他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周围的异变吓得动弹不得——
　　是血一样的眼睛。
　　红色的眼睛，睁着，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齐刷刷地盯着他。血潮一般。无数的眼瞳就像晶体，倒映着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
　　滑腻的、拥挤的、浓烈又黏手，那感觉难受极了。他试图挣脱。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有人说。
　　「是的，那么告诉我……他在哪儿。」
　　另一个人说。
　　这声音一出现，他吓坏了。
　　有可能吗？不……他不可能认错。绝不可能认错。
　　「佩列阿斯在哪儿？」
　　这是海因的声音。


第47章 苹果。石头。大地之骨 （II）
　　这是……海因的声音！
　　他彻底慌了。
　　为什么会在这儿？海因难道仍……
　　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时，一个符文出现了。
　　他认出这是《伊巴涅四十屿志》中记载的第三符文“拉”，它比学院所使用的阿贝尔文更古老。大法师们会用它来存储记忆或是编制好的法术。一旦被触碰，第三符文就会释放出其储存之物。
　　海因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探测术表明它是安全的，仅仅是一枚记忆符文。他不禁犹豫了，万一里面包含着与海因有关的事呢？要不要触发这个符文呢……？肯定是陷阱，敌人完全清楚他的弱点。这几乎就是一个涂了毒/药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他试图冷静。
　　符文就在面前。
　　仿佛一枚半透明的心脏，孤零零地跳动。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了——
　　或许他能通过这个陷阱，最后一次见到生前的海因。
　　要这样吗？
　　不，不能这样！这个记忆符文不会平白无故地被设置在这里，在大地深处。之前黑法师也引诱他进入地脉。这是陷阱。
　　可是……万一这符文里有杀害海因的凶手的线索呢？
　　黑法师说过，刺杀者仍然活着，而且并未得到制裁。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替海因和阿格拉娅复仇了。可假如那个男人没有撒谎……不行，这是不可容忍的。他向静海的双神发过誓。
　　必须由他来复仇。如果不这样，尼尔就……
　　这几乎不算是诱惑了。法师终于无法忍耐，将手伸向那枚有毒的符文——
　　无数血红色的眼睛眨动着，注视着这一切。
　　“拉。”
　　他念出符文的发音，如同将钥匙插入漆黑的锁孔，意义就被开启了。
　　卡洛亚洛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公爵本来正打算写信，虽然事到如今已经没人愿意帮他。神权裁判不可能取消，没有西比尔人会为了一个私生子而冒犯努神。
　　刚敞开信纸，笔尖还没有落下，血滴忽然弄脏了白纸。刺眼的红色在纸的纹理间晕染开，继而是更多的血。
　　“咦？”
　　卡洛亚洛困惑地摸了摸鼻子，才发现手掌上也都是血。
　　听到异样的动静，伊戈进屋查看，只见公爵正慌慌张张地用手绢捂住鼻子，胸前的衣襟上被血污弄脏了。
　　“公爵大人！”
　　卡洛亚洛愣了很久，忽而惶恐地问：“佩列阿斯在哪儿？”
　　“他不是……”
　　伊戈刚要回答，强烈的地震再次袭来！剧烈的震感撼动大都城，人们惊惶地奔跑，城中到处都是马蹄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紧接着，一阵巨响传来——
　　可怕的坍塌声。
　　城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郊外的农民们也都听到了，远在金角湾的夜宫也被哗变惊扰，年迈的皇帝从睡眠中醒来，守城卫兵们奔走传信。
　　“怎么……？”公爵还没明白。
　　“北边！”灵敏的西比尔骑士最先反应过来。
　　“城墙塌了！”
　　尼尔也听到了城墙倒塌的巨响，不安地望向帝都。特兰德早就说过，帝都北边的冬门年久失修，而且西比尔人总是傲慢地觉得：北方不会有敌人，冰原蛮族不足为惧。
　　“这下糟了……城墙塌了那么大的缺口，大批的魔物肯定会从那里进攻……”受伤的石楠已经醒来，她虚弱地站起，“来不及了，我们得先赶往帝都……没法等佩列阿斯回来了……”
　　尼尔焦灼不已，紧紧抱着老师柔软而冰凉的身体。
　　学者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仿佛是月下永眠的人偶，被抱在怀里。
　　“老师……”
　　不要有事，求求你不要有事……
　　即使如此哀求，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符文“拉”已经开启，佩列阿斯现在眼之所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尘封多年的记忆而已。他只能观看，无法干涉、无法改变。
　　这是一个楼梯间，很黑暗。
　　有人正向上走，铠甲与佩剑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脆亮，屋外好像正下着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