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主在二层。”天书适时发声,听不出男女,听不出老少,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像是机械:“需要通报吗?”
“哦,”霜降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点点头,“好。”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光柱就从天书阁顶投了下来,半透明的晶莹阶梯绕着光柱展出,天书道:“峰主说,让你自己上去。”
拜入李疏衍门下这么久,霜降还没见过天书阁的二层,据说是藏着天界的书籍和一些禁书。霜降走过来,抬步在半透明的阶梯上踩了踩,见还稳当,便一步步走了上去,穿过一层白光,眼前一花,入了另一番空间中。
这里更宽阔,书架巨大高耸,地面上云雾缭绕,朱红漆柱撑着隐在雾气里的穹顶,人如一粒微尘,还不如一层书大。
霜降震惊了半天,喃喃说:“琅琊阁都没有这般规模……”
“天书阁藏的是天书,记录着古往今来的一切,扶桑说过,天界琅琊阁其实没有多少书册,自然比不了这里。”李疏衍的声音也隔着云雾,听着似乎有些遥远,“他说当年他下界来时,天书阁便立在宿神峰上了,地界的裂缝都是后生出的。九重山依天书阁而起,最终才成了这般大门派。”
天书的声音附和:“只是这千百年来,历代宿神峰主所看的书籍越发少,千年来,峰主是第一个看遍了第一层书籍,得了资格入第二层的。”
霜降恍然——怪不得李疏衍知道那么多天界的事情,原来在这里都有记录。
白雾缭绕,霜降看不到人,出声问:“师尊,你在哪?”
“我不便找你,自己寻来。”
霜降无头苍蝇般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李疏衍。他跪坐在一个书架旁的地面上,身边摊着一册巨大的书简,手里握一支毛笔,笔尖染着金液,正轻轻落在竹简之上。他看见霜降来只一抬眼,伸出食指轻轻抵上了自己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霜降乖乖不出声,李疏衍垂着眸子看着书简,神情专注。几缕发丝从他肩头滑落,贴在面上,勾得霜降心中一痒。还不等这痒演化成什么不可说的情愫,书简上忽然亮起了金光,金线在半空勾勒,转瞬就是栩栩如生的一只鸟形,在空中活物般盘旋,金翼下挥洒出虚幻的火光。
它成型便暴涨,转眼已经数十尺,从霜降头顶上掠过,霜降一抬头,正看见它藏在腹羽间的第三只爪。
霜降心中一震:“三足金乌?”
金线勾勒的鸟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眨眼便消散在空中。霜降看向李疏衍,正见他松了一口气般把书简卷起:“成了。”
“这是什么?”霜降问。
“应是记录神兽种族的书籍,只是年代久远,其上的兽大多已经不存于世间,记录也缺了许多,图案都是残破的。”李疏衍一边收拾一边道,“三足金乌的图案还算完整,只差了几片翅羽,在中州见过你的羽翼后,我觉得应当能补全。”
不知这“几片”到底是指多大的工程量,也不知他在这修了多久,李疏衍起身的时候眼前猛然一黑,下意识扶了一把身后的书架,站在原地缓了缓,等眼前清明后,他正对上霜降专注的目光。
霜降仍站在原处,显然看得出他的虚弱,却没有上来扶。
李疏衍想:“选择克制了吗?”
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压根无感,一个不能放任自己荒唐,也都知道有些事不能挑明,反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李疏衍把书简放回架子上,问:“寻我何事?”
“师尊是什么时候领悟剑意的?”霜降规规矩矩问。
李疏衍皱眉想了一会,才茫然道:“不记得。书看得多了,自然便成了,没有去领悟什么。”
霜降:“……”
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意是对你所行之道的领悟。”李疏衍还是提点了几句,“想想你为何练刀?练刀的意义何在?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你想怎么使用你的刀?”
霜降好奇:“那师尊是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的?”
“世间不顺,万般不公,我想修个自在。”李疏衍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我要做我想做之事,因此执剑。”
霜降若有所思。
李疏衍又道:“记住,修行一途归根结底是为自己,你想保护谁也好,想杀掉谁也好,所有落在别人身上的目标,都不是最根本的目的。不要骗自己。”
霜降微微一愣,有种被人窥了心思的心虚。
李疏衍倒是只不过随口一说,他走过几个书架,抽出一册与他同高的书,问:“还有什么问题?”
霜降没问题了,好奇问了一句:“师尊可是还要在此地留一会?”
“不错。”
此时霜降应当扭头就走——在李疏衍身边多贪一时,便多一分旖旎心思,他既下决定不再沉沦,就应当断绝一切念想。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不受控制地开口问:“那我可不可以在这待一会?”
李疏衍知晓霜降想要克制一些不该有的情感,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当适时表露出对这个小徒弟毫无兴趣帮他一把,可目光一触到少年期盼的目光,如望见一团怯生生的火光,不知为何想到了中州那个拥抱。
大雨里青年抱得那般紧,仿佛除了他再无任何可拥入怀的心思了。
李疏衍吃软不吃硬,有些看不得少年眼里的光灭下去,升到唇舌间的拒绝突然吐不出,转了几个弯,出口成了:“可。”
两个人齐齐一愣,之后都带了点自暴自弃地想:罢了,以后再说吧。
霜降觉得自己不能直勾勾地盯着李疏衍看,遂自觉地走出了几个书架,待云雾把人的身形遮住了,随便寻了一本书翻看。
这里的书都一本顶一本地厚实巨大,他把书放在地上,坐在一边,双手才能翻动一页,看了半天半个笔画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李疏衍。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待到发觉自己开始纠结“李疏衍白发和黑发哪种比较好看”的时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耳光太响,李疏衍的声音转瞬就到了耳后,含着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意:“小七?”
霜降猛一回头,李疏衍正微微皱着眉看他,俯着身子,低头垂眸。他有精致而锋利的眉眼,生起气来眼神如索命钩,但垂下眼睛就看不见那些棱角了,反而显出点不起眼的温柔来,再加上眸子颜色淡,仿佛琥珀中含着一抹流金,惹得人想垫脚去吻一吻。
霜降恍惚间,李疏衍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指尖透凉,霜降一个激灵,一把握住了师尊的手指:“怎的这般凉?”
“你脸怎么了?”李疏衍在他开口的同时问道。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霜降哪能说真话,只搪塞过去,李疏衍用了点力把手抽了回来,重新站直了,目光往他摊开的书上不经意一扫。霜降心念电转,心里一沉——李疏衍的身体被三番五次地摧残,无论如何都是好不了的,他只知李疏衍有头痛的毛病,未想过其他地方可能也多多少少出问题。
霜降正打算问,李疏衍轻“咦”一声,再俯下身罩在霜降头顶,目光落在书页上:“竟是洪荒之事……这本书你从何处取的?”
霜降被他一打岔,心里一时酝酿期的兴师问罪的勇气也没了,乖乖回身指了指:“这里。”
李疏衍起身在书架边找了找,在角落里抽出一本厚实的无名书,放在地上翻起来。霜降在他身边站了一会,见李疏衍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便厚着脸皮坐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师尊,你想看什……”
霜降的目光落在不断翻过的书页上,被一行“初,姬璇率众攻玄武于北海,大克之,轩辕氏迁北境”刺了眼,骤然止声。
李疏衍看书一目十行,远比霜降快,再加上书上文字佶屈聱牙,李疏衍一边翻一边简略地跟霜降解释:“洪荒之时,天界是真正的神的居所,人界也非如今模样,人、妖、兽混居,纷争不断,扶桑神木的通道未封闭,地界仍与天人两界有联系……地界的环境过于恶劣,地界生物生了贪欲,想要天人两界的资源,遂发动了战争,便是家喻户晓的神魔之战,战场是如今的苍原。那之后扶桑神木通道关闭,神离开了天界,魔封存于地界,人界的版图分崩离析。这之前的时代,被后人称之为‘洪荒’。”
霜降安静听着,末了问:“姬璇是洪荒时期的人?”
“是,不过……”李疏衍道,倒是愣了一愣,“……崩于洪荒末期。”
死了?
那霜降所认识的天界之人是与他重名吗?
李疏衍还想再往后翻,地面忽然一震。
李疏衍的神色一紧——此地是一个小世界,外界发生了什么大变,导致此地都受了波及?
“宿神峰主,龙吟请您赶快下去,”天书的声音说,“他说,凤凰令现世,南禺出事了。”
李疏衍霍然站起,霜降也不敢多留,跟着他一同出了天书阁二层。
人走后,震动仍未停止,地面上的书册被颠起来,落地后不知翻过了多少页,显出一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