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方相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仿若死亡是一种喜悦的事情,“我死之后,活人的秘密就不属于我。这些话你们想如何处置,我管不着。我能管的,只是我现在想说的话,想做的事。”
李疏衍伸手轻轻捏了捏霜降的后颈,力道很温柔,安慰一般。霜降慢慢安静下来,沈冬在呼出一口气,半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冷冷道:“你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就为了叙旧?”
方相不答,沈冬在扭头就走。谢千秋看了一眼李疏衍,李疏衍一点头,谢千秋追着沈冬在出去了。
李疏衍道:“你们先上去吧。”
玉摇风望了牢笼里的方相一眼。他天生对气息敏感,隐约感受到了方相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正要说什么,李疏衍一抬手:“上去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霜降可能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和玉摇风一同上到了地面。
李疏衍上前一步,垂眸静静看着方相:“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相低头看着地面,呼吸都快听不到,像极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李疏衍看他一会,直到方相终于颤了颤眼睫,抬了抬眼睛扫他一眼,才直截了当道:“你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参与到贩卖炉鼎的规划中去。这件事你不是主谋,有更大的权势在背后左右。”
方相无声笑:“怀虚剑主,您广知天下物,可知晓噬心藤?”
“知道。”李疏衍道。
那是一种蛊,常被魔修使用。此物种在人体内,藤蔓滋血而长,抵达心脉之时抽取心血取人性命,种藤的人回收此物服用将利于修为的增长,而若一段时间不回收藤蔓将自主枯萎。后来人们发现服用另一种毒药可以抑制它的生长,若舍掉一身修为和半条命能彻底摘除噬心藤——但之后只有三十年可活。
这东西是丧斫尊弄出来的,那丧心病狂的中州的魔尊用此物屠了一座城,只为了助他登上御气的峰顶。
“你被下了这东西?”李疏衍问。
方相扯开领子,露出被不详鲜红缠绕的胸膛。那是噬心藤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向心脏。
“为何不摘掉它?”李疏衍说。
“摘不掉。”方相轻声说,“我的确有事想告诉您。这件事关系到天问的未来,您能保守秘密吗?”
“你说,我再考虑。”李疏衍道。
第47章 旧烽烟(起)
李疏衍从地下上来的时候,霜降在门口不远蹲着,伞架在肩上,手臂圈着膝盖,目光垂在地面的水洼里,衣摆绣着的一纹火红在地面上不远静止,像一线不敢落在水中的火。
他已经是个少年人了,缩起来却还是那般轻盈小巧的一团,一只手仿佛就能拎走。
李疏衍走过去,霜降扬起伞抬头看了看他,却没有起身,只是问:“师尊,你觉得方相此人如何?”
李疏衍不知怎么想的,在他身边蹲下了,在霜降受宠若惊之前道:“可怜。”顿了顿又道:“可笑。”
霜降道:“走错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吗?”
李疏衍想了想:“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师尊,方相如果只想坦白往事,只要叫四师兄去就够了,他应当有话没说完。叫我们一起去,是有话想跟九重山说吧?”霜降问,“你想问他的,也是他想说的事情吧?”
李疏衍点点头。
“可你把我们赶上来了。”霜降道。
李疏衍道:“那时我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若事情不小,你们知道的少些不是坏事。你想知道?”
霜降眨眨眼,李疏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与炉鼎有关的吗?”
“是。”
霜降站起来:“那我不听了。师尊之后有事情吗?”
“我去一趟百花堂。”李疏衍道,“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霜降也就是随口一问,摆摆手道,“师尊去忙吧。”
百花堂是来参与群英会的女子的客宿处,李疏衍前去的一路上听了不少旁人言,显然方相的事情已经添油加醋地传开了,打油诗里的小辈一口气折了三个,来往的人都在讨论这届群英会的榜首会花落谁家——如果没有黑马,那毫无疑问就是白栖雨了。
白栖雨的住处不难找,门童不识宿神峰主,李疏衍就在外面站着等他进去通报。他耳力好,听得有人兴奋道:“……只见崔公子袖袍一阵,漫天雨水化作银针,将魔修统统杀灭……方相拔刀喝‘哪里走’,急追而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红衣的姑娘大喝一声‘九重山弟子在此’,扬扇将方相击倒在地……她原是九重山带着师弟下山游历的弟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短短一日还未过,‘灵鬼崔嵬侠肝截魔修,红衣姑娘义胆胜刀相’已经编排出了荡气回肠的前因后果,从宿神峰主棒打鸳鸯讲起,到姑娘和灵鬼情投意合浪迹天涯结束,溯回三世,上台就能唱个七八折生死离合。李疏衍只觉惨不忍睹,不动声色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哪来的姑娘?
哦,谢千秋。
挺好,沈冬在在这里就是个脸都不用露的‘被带着的师弟’。
李疏衍觉得自己再听下去甚至会觉得这编得挺有意思的,好在这时门开了,白栖雨亲自把他引了进去,行礼道:“怀虚剑主。”
“虚礼就免了。”
白栖雨也大方:“好。我听闻剑主是去见了方相?”
“是。”
“方相……”白栖雨顿了顿,“我与他交情不能算浅,他或有坏心思,却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旁的不说,他确实一心向着天问,我不是很能理解他为何做有损天问声誉的事情……他是有苦衷的吧?”
“确实有。”李疏衍道,“不过我答应了他,不说。”
白栖雨笑了:“我不必知晓。”
李疏衍看她:“为何?”
“我是女子,又是画修,生性比常人感性些。”白栖雨道,“我怕我得知了所谓‘苦衷’,会对他心生不忍。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做这种事情,都是错的。我知道这个结果就足够,不需要知道因。”
李疏衍点头道,“那些姑娘如何了?”
“我都安顿好了。”白栖雨道,“她们天资都不错,年岁也不大,天问挑走了两个想收为弟子,昆仑也有意收徒,她们都有去处。剑主可想见见她们?”
李疏衍摇摇头:“不打扰了。我听说,千秋在途中救下来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是向你报信的那一个?”
“是。她与那些姑娘不同,是一个不大不小家族的孩子,家中对她不错,这次是出门时被打晕了带走的,与那些姑娘相比手段很是粗糙,像是……凑数的。”
“是凑数的不假。她现在于何处?”
“她实在担心家中父母,便回去了。”
李疏衍皱眉:“走了?”
“有何不妥吗?”
李疏衍捏了捏眉心:“不,只是……她何时走的?”
“走了不足一炷香时间。”白栖雨道。
“往何处走了?”
“天问后山,有一条天问弟子守着的官路。她从那边出天问派,便直接是中州最大的官道,而后应是一路向南……她未与我细说家族在何处。”
李疏衍轻轻“啧”了一声:“多谢,先失陪了。”
“剑主可是要去找她?”白栖雨道,“我可以派人先——”
李疏衍一扬手打断她:“不必,我去就行了。不要派人,免得白送命。”
尾音难得多了点急促,话音未落人便已消失了。
“老四,等等!”谢千秋终于追上了前面大步流星的身影,他一把抓住沈冬在的袖口:“好了别跑了,再跑出天问派了。”
沈冬在冷着脸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不能吧,他说的事情,对你的打击就这么大?”谢千秋把他的头扭到自己面前,“三百年前的陈事了。”
“那个时候,我的状态,走火入魔是活该。他不推我那一下,我也会掉下去,早晚的事。”沈冬在沙哑道,“可是……如果他没有推我,我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死?”
谢千秋沉默了一会,伸手去揽他:“你……”
地面忽然一震。
两人都警觉地抬起眼,暗沉的光色贴着雨丝而来,若从高空俯瞰,半阙天问被庞大阴影兜头罩下,如倾天海浪下的一叶舟。
“什么东西?!”沈冬在震惊。
“跑!”谢千秋扯着他的腕扭头就跑,那阴影海啸般轰然坠落,眨眼漫过了天问大门和墙郭,直追二人而来。阴影覆盖之处,百物蒙上一层灰色,漆黑的人形从灰色中滋生,拔出泥泞的身躯,抓住身边的一切活物分食。
“魍魉?!”沈冬在惊道,“此物怎会出现在中州?”
中州人气重,地界气息很稀薄,不易滋生魍魉这种灵与气的集合体,魍魉最易生在极域——但魍魉却最喜吞噬活气和鲜活的血肉,大规模出现在中州,就是一场灾难。
“定有一只王,它带来的!”谢千秋急促说,“我刚刚生灵智的时候见过一只,九重山费了好大劲才消灭——它冲我们来的!想办法往天问中心引,在外围会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