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愈发兴奋,慨然道:“如此心计,如此手段——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千方百计,也要逼你入世——你果然是青岩诸子之中,唯一能替他下完这后半局的人!”
沈遇竹舀起井水,不疾不徐地冲洗过发尾最后一点浮沫,温和地说:“洧洧,你在发什么癔症?我全力以赴,只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至于五国攻齐——”
他带着惯有的天真稚拙的神情,仰脸对他笑道:“那全然是包括你在内的青岩诸子勠力同心、一道成就的战绩,我沈遇竹何德何能居于首功呢?”
秦洧泠泠讽笑一声,忽然问道:“竹子,敢问何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沈遇竹笑而不语。秦洧曼声道:“我替你答了罢:顺应事物的规律,拿捏人性的好恶,驱动他人为利益奔走,不彰功名而成就自己的目的,这——便是最高明的纵横之术。”
沈遇竹不为所动,不置可否,徐徐道:“这,就全然是诛心之论了。”
秦洧紧紧盯着沈遇竹好整以暇地沥去发间的水,慢慢擦揉着一袭黑缎般的长发。他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一点游刃有余的疏懒,甚至还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在他被指控弑杀师长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副模样。甚至更久远一些,在他与他同窗于青岩府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秦洧扪心自问。他发现他并不记得了。有一类人,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在这个世上抹去自己的踪迹。像是鸱鸮夜夜在窗外鸣叫,推开窗去,却连一片翎羽也不曾见着。若不是当初与他一同谋划攻齐之举,他简直都要相信眼前之人真如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懵懂、纯白无暇了。
他看着沈遇竹,像是看着镜中的人,任凭怎么声嘶力竭捶碎镜面,也无法将镜中的影像揪出来——秦洧自己便是个教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角色。如今易地而处,虽然吃瘪,倒也让他觉得分外兴味。
忽然灵光一闪,秦洧问道:
“那么,雒易知道吗?”
沈遇竹眸光微敛,道:“知道什么?”
“知道……你便是五国攻齐的谋主,便是在大典前夕将‘叛国’密报透露给钟离春的人,便是——将他经营多时的宏图大业尽数毁于一旦的幕后推手。”
沈遇竹不答话了。他慢慢擦拂着湿漉漉的长发,似乎又陷入某种沉思之中,眼中泛起一点淡不可见的哀戚和惘然,良久才慢慢开口道:
“哦,我是吗?”
这根本也算不上一个回答。秦洧却不急不恼,轻轻道:“当然——因为这是唯一一条,能将他留在你身边的路。”
他凝望着沈遇竹垂眸不语的脸,道:“你很清楚,以雒易的心性,即便你对他再情深意重,值此如日中天之际,是万无可能空掷宏图大业,随你隐居江湖的。所以,你一方面借助‘共患难’的堂皇理由,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鞍前马后,随他同生共死,差点连自己的命也送掉;另一方面,却不惜一切手段为他增设重重险关与阻碍,甚至将他所绸缪的锦绣前程也摧毁殆尽——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可能,让他心甘情愿舍弃长久以来所谋求的一切……”
秦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如你所愿,陪在你身边。”
沈遇竹盯着秦洧怀中打呼的猫儿,忽然跃下他的膝头扬长而去。他回过神来,带着疲倦的温柔,对秦洧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秦洧瞥见他衣襟下露出的一点雪白绷带,又是怜悯又是讥诮地道:“因为你动情了。竹子,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寡廉鲜耻之人面前是一条条康庄大道,偏执之人最能得偿所愿,甚至蠢陋短视之人也不乏能一步冲天——唯独给有情之人,只留有一条遍布荆棘、穷山恶水、九死一生的绝路。”
沈遇竹笑道:“这是你的切身经验之谈吗,洧洧?”
秦洧轻哼一声,道:“与其将焦点放在我身上,不如好好想想,你该怎么继续弥补这个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他的唇边泛起玩味的笑意,道:“假若我将这一切向雒易和盘托出,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沈遇竹失笑道:“省省罢,洧洧。你以为在他心中,你还有信用可言吗?”
秦洧脸上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微笑,道:“我当然知道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但是竹子,你也并非全然不露痕迹。除我之外仍有些人,可以佐证你长久以来的暗中谋划,譬如先映……譬如羊舌宇。”
沈遇竹默然不语,只扬了扬眉,似是一点关切和问询。秦洧稳操胜券,道:“当日羊舌宇奉雒易之命潜伏在燕军之中,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就在快要识破你的身份之前,我故意引他去见你——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做?”
他欺近沈遇竹的面庞,低声笑道:“你以为——我真灭了他的口吗?”
若真如秦洧所说,羊舍宇未死,便是指控沈遇竹真实身份最有力的证人。沈遇竹轻叹一声:“洧洧,你真是心机深沉,教人后怕。”
秦洧嗤笑一声:“和竹子你相比,我可是甘拜下风啦。怎么?”他禁不住笑起来,指尖点着他的额头,眨眼道:“你终于怕了?”
沈遇竹将他的手轻轻握在掌内,柔声道:“我怕极了。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来,我怕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秦洧忽然感到指尖一阵酥麻,低眸一看,自己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慢沁出了赭红色的血点。
秦洧蓦地收回手来,愕然道:“这——你什么时候?”
他勃然站起身来,想要召唤庭院外等候着的武士随扈,却只觉一阵晕眩,浑身酸软无力,踉跄两步,几乎跌坐在地——沈遇竹款款站起来,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揽住,轻声道:“我最怕……你不来找我。”
秦洧只觉得如饮烈酒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四肢酸乏,只能瘫软在他怀中。他轻轻喘息着,挣扎着低声道:“竹子,你竟然能——?”
沈遇竹将他抱在怀内,慢条斯理道:“临阵大忌,无非‘轻敌’二字。洧洧,我既然接过素王的位子,自然要对掣肘各派的软肋有所涉猎,否则,如何能应付你们这些虎狼之徒呢?”
秦洧心头砰砰直跳,依偎在他怀内,嗅到他发间清新芬芳的皂角香气,似嗔似怨地轻轻叹息了一句:“竹子,你真是……学坏了!”
沈遇竹笑道:“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撩起秦洧的下衣裳。
秦洧双颊泛起红晕,道:“竹子,你这是……”
沈遇竹温和道:“想什么呢,难道不知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秦洧不明所以,忽然感到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上。心头不及掠过一丝冷意,却见沈遇竹的指间锋芒一闪,血色骤然喷涌而出,霎时浸透了衣料。
秦洧猝不及防一声惊叫,眼睁睁地看着沈遇竹在他眼前摊开了手。
那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块沾染着鲜血的物事。圆钝,玲珑,蜿蜒开道道血丝,像是一颗染着丹朱的白玉棋子。
——那是他的髌骨。
他浑身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发不出,看着沈遇竹举止优雅而精准迅速地又剜下了另一侧膝盖,随手将小刀和两块骨头一道丢掷在了盛水的木盆里。
秦洧浑身痉挛,急促喘息不止:“你……你……”
沈遇竹温声道:“一点也不疼,是不是?俗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当初你挑拨雒易陷我于不义,又设计毁了他一双腿,桩桩件件,我可还都记着呢。要你两枚髌骨,还算是太轻巧了些!”
秦洧呜咽一声,紧紧阖上眼。沈遇竹推了他一把,道:“好啦,别撒娇了。说正事,我收到消息,秦国一带似乎有山长的行踪,你帮我去看看,好吗?”
秦洧咬牙切齿道:“你对我下此毒手,还忍心支使我为你跑腿!”
沈遇竹笑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洧洧在秦国素有人望,哪里需要你亲自跑腿呢?”
秦洧啜泣道:“你还敢提这个!你明知秦国太子恨我入骨!”
沈遇竹温柔地抚着他的面庞,道:“所以,他一定比我更能满足你。”
秦洧放下掩面的双手,睁眼看到沈遇竹疏懒淡漠的温柔神色,一时心旌摇荡,伸臂揽住他的脖颈,道:“也许你也能……”
沈遇竹不待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做了个敬谢不敏的手势,笑道:“洧洧,你这一套留着给秦国太子享用,就不必对我施展啦。”
秦洧不甚幽怨道:“竹子何其薄幸!莫非忘了当年我们同床共枕的情谊……”
沈遇竹笑道:“我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瓜田李下,嫌疑不得不避。你以后没事别再来找我了,小心我情郎敲碎你的脑袋。”
秦洧悻悻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在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事,道:“既然如此,这件东西,我也物归原主罢。”
沈遇竹又露出了烦恼的神色。他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那件藏在地宫蛇腹中的石函……代表素王身份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