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卓心轻叹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却见雒易笑吟吟坐在一旁,不禁道:“雒大人,你的气色很差,伤情如何?方才我的医工来过了没有?”
雒易笑道:“多谢公孙大人遣派的名医。我已好多了。这次能够救回沈遇竹,实在多亏了师兄的大力襄助。”
公孙卓心脸上颇有惭怍之色:“雒大人言重了!此事说来惭愧,原本定好了由我牵制艅艎上的兵力,再由雒大人趁乱救出沈师弟。可是事发没多久,我却恰好收到了国君的应召,为商议几日后的春社大典,迫我撤回舟船、即刻回朝。所谓‘大力襄助’四字,我怎敢当呢?幸而你们两个吉人天相,终是安然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雒易飒然一笑,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以一副豁达大度、深表理解的神色道:“师兄何出此言?我亦为人臣子,怎会不明白师兄的苦衷!我与沈遇竹俱是无恙,师兄不必为此挂怀。”他又亲切道:“我亦听说,郑国的春社别有不同,既是国君祈福国祚的祭祀大典,也是百姓互通有无的商贸佳节,事最繁剧,除了师兄,郑国还有谁能膺此重任?郑君还能倚仗谁?总是要师兄心无旁骛地将这一盛典办得盛大庄重,才足以宽慰君心,也好让汉阳诸姬,见识见识庄公当年‘初霸’的强盛风范。”
雒易这一番开解勉励,让公孙卓心心内一阵温暖,只差与雒易执手相看、引为知己了。沈遇竹心中却是警铃大作。他太了解雒易了!公孙卓心奥援不力,累得两人差一点就葬身江海,以雒易善于报复的个性,竟不狠狠挫他几句,反倒这样亲切地与他说话,岂不太诡异了吗?鸷鸟将击,方有卑飞敛翼之态。沈遇竹心念电转之际,已然脱口道:“我倒以为——”
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想,郑国处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这次的商贸会盟固然是一次彰显国势的良机,可师兄也明白祸福相依之理。阳翟、长葛等要地,关防兵力不可懈怠;往来经营的异国商贾也应详查,提防有人趁机混入,扰乱国内局势。如此一来,哪怕仪式简薄,却换来国势稳定、百姓无虞,岂不更能宽慰君心吗?”
公孙卓心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得不错!”霍然站起身来,“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我需得立刻去布置。雒大人,沈师弟,你们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公孙卓心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匆匆往厅外走去,又闻得车马粼粼之声,一杯热茶还未沾唇,便又离开了。
沈遇竹转向雒易,对方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负手,径直往外走去。沈遇竹连忙快步跟上,唤道:“雒易、雒易!”他追至堂外长廊上,才一把牵住了雒易的袍袖,道:“你答应过我,不生气的!”
雒易“啪”的一掌拍在楹柱上,回头瞪他一眼:“我没有生气!”
沈遇竹抿唇忍下笑意,一脸歉仄道:“哦,原来是我多心了。”
雒易顿了顿,冷笑道:“公孙卓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几乎送了你一条性命,你倒对他这般回护!”
沈遇竹笑道:“我岂是回护他?郑国毕竟是千乘之国,如今政局清明,要骤然攻下,绝非易事。再者说,郑国作为晋楚两强的缓冲地带,在晋楚的对立态势尚未明朗之前,自有其存在的意义,对雒氏而言,也不失为养寇自强之用。”他温言道:“还有一点,卓心是郑国的执政,我们身处郑地,需要借力于他的地方还很多,何必因为他一时无心之失,与其交恶呢?”
雒易微微一笑,嘲讽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设计除掉我,才玩出这么一手‘借刀杀人’呢。”
沈遇竹当然明白雒易的猜疑。这些年晋国大肆**领土,借演练军队之名在郑国西部的疆界频频列兵巡视,对郑国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而晋国主战的公卿,又以雒氏为首。出于消弭边患的考虑,郑国不免有充分的理由,借机除去雒易这个虎视眈眈于边境的威胁。
沈遇竹转开话锋,笑道:“你既然料想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是来救我了?”
雒易奇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沈遇竹笑道:“我让你来,你就来了吗?”
雒易一怔,矫词道:“我那时受制于羁縻丹……”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果然,沈遇竹道:“嗯,难道决素和卓心,竟然没有把解药和药方一并交给你吗?”
雒易一时不能应答,蹙眉想了想,忽然着恼道:“沈遇竹,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遇竹禁不住哈哈大笑,伸臂一把将他揽入怀内。只觉雒易身体一僵,立刻放开了动作,带着歉意道:“啊呀,我碰到了你的伤口了,是不是?”
雒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意味不明的“唔”了一声。沈遇竹被他望着,不自觉脸热起来,轻声道:“你……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雒易看着他,慢慢道:“你要送我回房休息?还是,要和我回房休息?”
沈遇竹一愣,霎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我、那个……”他讷讷道:“你的伤很重、那个……不太好罢?”
雒易从未见过沈遇竹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饶有兴致地盯着,一个瞬间都不愿错过。只见沈遇竹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一双手局促地紧攥着,像是想抱住自己,却顾忌他身上那些伤处,竟冷不丁伸出双手一把捧住雒易的脸——雒易一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未反应过来,两人的额头却已“乓”的一声撞在了一处。
雒易愕然不已,连沈遇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莫名其妙地一道笑了。
“你安心养伤。”沈遇竹的拇指摩挲着雒易的双鬓,轻声笑道,“稍后,我去找你。”
第54章 折花擘画
偌大的府库之内,公孙卓心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遇竹如入无人之境,喜气洋洋地东边一指、西边一点,支使着仆役爬高钻低地翻检,将那些藏在柜屉最深处的鹿茸、冬虫夏草、六叶玄芝、百年野山参,流水似的捆扎带走,一面还转过头对他笑道:“师兄真不愧是三世权贵豪门,府库私藏果然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一时间还真难搬得尽呢。”(
公孙卓心叹口气:“那真是天可见怜。”他见二三仆役装点妥当,尽数走了出去,这才敛容道:“师弟前几日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沈遇竹举起一块银盆大小的龟胶,借着光源一边鉴别成色,一边道:“我当时便说,我有上中下三策。我倒要先问师兄,预备听取哪一策?”
公孙卓心摇头一笑:“你的‘上策’,我不问而知,你就不必说了。”
沈遇竹冷静道:“郑国国小且逼,郑君年幼势浅,晋楚两强虎视眈眈,你一力独支,又能撑到何时?”
公孙卓心轻叹一声:“师弟,并非所有人都能同你一般,能够有高蹈袖手的自由啊。”公孙卓心一族受郑君三代器重,君恩深重,即便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当前的形势,也无法忍心在此多事之秋,拂袖弃郑君而去。
沈遇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改口道:“既然如此,所谓‘下策’,你应当也能猜得到,无非‘内修军备,外结邦交,朝晋暮楚,见风使舵’十六字而已,迄今为止师兄也正是这么做的,早已娴熟老练之至,更毋须我多言了。”
公孙卓心抬颔赞同,又道:“所以,我真正好奇的是,你的中策是什么?”
沈遇竹道:“中策么,说出来颇嫌费口舌……”
他随手取来落地瓶瓮里的花枝,折做木筹,指画形势:“师兄,万物虽异,其道一也,提纲挈领,要抓住主要矛盾所在。譬如郑国的当务之急,便是晋楚两强的围攻;晋国的心腹之患,是公卿强势崛起对君位造成的威胁;而楚国最掣肘之事,却是在与晋国争夺霸主之位的关头,还要时刻提防后方吴国的滋扰。郑国国小势弱,自然不能以一当十,我们能做的,是要激化他们的矛盾,并利用他们各自的矛盾彼此牵制。”
这一通条分缕析,令公孙卓心豁然开朗。他指了指盘踞东南的吴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吴国距离郑国山水遥遥,若想暗通款曲却不被楚国发觉,绝非易事。”
沈遇竹笑道:“不错。我们需要借手于人。”他说着,指了指东北方的齐国,倾身笑道:“眼下正有一个又能引动天下局势,又能示惠于钟离师姊的机会,只是不知师兄——肯不肯抓住?”
公孙卓心眼眸闪动,低道:“你是想……”
沈遇竹附耳过去,细细一番筹谋布置。公孙卓心倾耳谛听,愈听愈是胆战心惊,神情大变,瞪视着他道:“你怕不是疯了!”
“把所有的麻烦拢在一起解决,岂不爽快?”沈遇竹抚着花瓣,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反问道:“师兄够胆,随我赌一局吗?”
公孙卓心心潮涌动,负手来回踱步,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掂量利害、计算得失,猝然一应:“好,我便舍命陪君子罢!”
沈遇竹莞尔一笑,又道:“再说乱晋之策,师兄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真正颠覆晋君之位,甚至让这个疆土广袤势力强盛的帝国自内部崩析,重新演化成另一种格局。如此一来,郑国不但可以瞬间消解来自晋国的威胁,若师兄有足够的手腕,甚至可以在乘势在乱局之中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