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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 (周不耽)


  空气中酝酿着雷霆将至前的宁静。正当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帐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闻得几句娇斥,有一戎装丽人撩开帐幕,猛地撞进了营内。
  “阿宁?”代昌愕然起立,顺手将那斟酒的仆役推到一旁,“你怎么——”
  雒宁满身风尘,显然是快马加鞭疾驰而来。她望了安然无恙的夫婿一眼,眼中流露出释然之意,转而望向主席上神情深沉的雒易,“铮”地抽出腰间宝剑,飒然一笑,道:“叔父,这样粗鲁蹩脚的戏耍,又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让侄女我献舞一曲吧!”
  一曲剑舞毕,雒宁借口洗尘更衣,进入后帐回避众人。她背对屏风,心中惴惴,屏息静候,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一声低沉笑语:
  “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好啊,好一曲《大叔于田》*,”雒易似笑非笑,举樽迈进屏风后,“你这曲剑舞,把叔父我比作心怀歹意的猛虎,把夫婿比作坦荡无辜的君子——真好个宜其家室的贤妻!只是那代氏荒蛮之辈,连中原雅言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真正听懂你这一曲深意了没有?”
  她转过身,大声质问道:“叔父,但愿只是阿宁多心了!可是我看,那献舞的伶人脚步之间,分明有金石之音;那斟酒的仆人眉宇之间,分明是凛凛杀意——这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分明是一场不怀好意的夺命宴!”
  雒易根本不屑于否认:“不错。你应当早就知道,你祖父生前就有将代国揽入囊中的念头,我承胤遗志,自然要以雒氏开拓疆土为首务。对于代国,雒氏是志在必得。”
  “可是——可是,代昌他……他是我的夫婿啊!”
  雒易淡道:“你放心,叔父自然会护得你周全。你不是一开始不愿远嫁那荒漠夷狄之地吗?待到今晚举事功成,我正好将你接回雒府,天伦共聚,又有母兄荫护。到时候整个晋国的青年才俊均可由你挑选聘嫁,难道不好?”
  雒宁越听越是心寒,面色越发惨白,干涩地问道:“叔父,同样的话,你也对馨姑姑说过吗?”
  雒易一顿,蹙眉盯住她。少女瞪起杏眼反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真想不到,你会有此一问。”雒易微微冷笑:“我倒小觑了你!”
  雒宁咬了咬下唇,低声开口道:“不错,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姑姑是被代氏人虐待而死的。我也因此对代氏心怀成见。直到我到了代国,亲眼所见族民安居乐业、民风淳朴,开化不逊于中原;更发现代昌对姑姑思念至今,鹣鲽深情历久弥坚……恰在此时,有人告诉了我姑姑死亡的真相——”
  她抬起眼,剪水清瞳盈满热泪:“我真不敢相信,在姑姑以死相谏之后,您还能决定将我嫁过去!难道姑姑的自杀,不能引起您一点触动吗?难道你察觉不了,这亲伦相残的阴谋,本是一场天大的错误?”
  雒易冷冷道:“父亲错就错在不该事先将这计划一早就告诉了馨姊姊!雒氏强盛之路,怎能容得下妇人之仁?”
  雒宁激动道:“叔父!我能驾驭烈马,也拉得开硬弓,我可以像个男儿一般披挂上阵、战死沙场,可我不愿去伤害我所爱的人们——哪怕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男子气概!”
  雒易心下已有些不耐,但他深知比起疾言怒色,应付自己这个刚烈执拗的侄女,还需得软言安慰才行。“阿宁,”他又换上一副体贴和缓的面貌,温言道:“你年幼多情,初嫁人妇,便将身家性命全数交托,说出如今这般忤逆之词,我不怪你。但你却不知‘人尽可夫,父唯一也’,唯有本家氏族,才能为你提供永久的庇佑,而你所谓的夫婿——”他摇了摇头,长声叹了一口气:“代昌他是一族之长,你可否想过,有朝一**年长色衰,他又可会待你如初?而你真要为这个外姓人,不惜叛逆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
  他见少女垂首不语,便更进一步循循善诱:“假若你对代昌实在难以割舍,我大可为你留下他的性命。待我们吞并代氏之后,将区区一个代昌交由你处置又有何难?甚至让他一生都不能离开你……”
  “是呀,我还可以把他彻底变成我的奴隶,”雒宁抬起头来,尖锐地反问道:“就像您对阿竹一般,是不是?”
  雒易勃然色变,一副温柔可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冷笑连连:“阿宁,你自嫁去夷狄之后,胆略见长,简直……都不像我雒家的女儿了!”
  这森然笑容之后暗藏着暴戾的怒火,雒宁怎会不心知肚明?然而她退无可退,索性破釜沉舟,仰起脸冷笑道:“您不是说,整个晋国的才俊都可由我挑拣么?那我要沈遇竹也做我的入幕之宾,倒不知道叔父,肯不肯割爱?”
  只听“噼啪”一声爆裂的脆响。雒宁吓得紧紧闭上眼睛,良久才敢慢慢睁眼,望向脸色铁青的雒易。只见他手中青铜酒樽在怒极一握之下,竟已然碎成齑粉。雒宁手足瑟瑟,胆气全消,如一团云霞扑入雒易怀中,呜咽道:“叔父!我知道你举手之间,便可取我性命,可……可你终究下不了手伤我分毫,可见你心中还是顾念我这个侄女的,是不是?若是如此,你为何不能爱屋及乌、放过代昌呢?”
  雒易伸手把雒宁扶开,一双蓝眼又恢复平素的深沉冰冷:“阿宁,你虽是女子,可我从未把你当作宫墙之内只知描眉画唇的弱质女流看待。我们雒氏脉管里杂糅着夷狄的血,当年雒氏先祖栉风沐雨,以启荒野,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浴血斗争而来。身为雒氏的女儿,你也有你的宿命。你必须要在生你育你的家族,与你新婚燕尔的夫婿之间做一个抉择。雒馨无法承受这样的选择,而你——无法逃避!”
  心知已经无法劝阻,雒宁慢慢低下头去:“……叔父,假如我说,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呢?”
  “你……?”雒易心内浮起不祥之感,却闻得帐外隐隐响起了阵阵闷雷,震得樽中酒水也微微荡漾起来。
  那并非雷鸣,而是千万铁骑正绝尘奔赴而来——
  雒宁低道:“叔父,所幸侄女我此行,并非孤身一人前来。”
  *“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出自《诗·郑风·大叔于田》,其意为“我的郎君英勇无畏,赤膊徒手与虎搏斗,将猎物献给他的公朝。我的郎君不要掉以轻心,防备猛兽突然发难,伤害你把性命抛!”这是女子歌颂所爱恋的青年猎手的歌,表达了自豪与担忧相混杂的心情。也有人认为这是影射“郑伯克段于鄢”这一骨肉相残的悲剧的讽喻之作。


第16章 正中埋伏
  晋国地接戎狄,民风强悍,满朝诸侯卿士均以能征善战为荣,其中桓果更以勇武过人自矜。何况他视雒易为劲敌,有一个亲手擒获雒易的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虽然也有门客极力劝阻,但桓果仍然决定留屏飞羽留守后方,第二日一早,自己骑良马、点爱将,亲自率领府兵赶赴常山。
  行军到临近代国的疆界已是深夜,星云稀微,四野寂寂,只闻得寒风呼啸,如泣如诉。桓氏的府兵衔枚疾走,正行至一处狭长关隘,忽然在夜色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喊:“主公且慢!主公且慢!”
  桓果勒马回望,奇道:“豫吉?你不是该在采邑收租么,来这里做什么?”
  桓氏的门客豫吉匆忙下马,气喘吁吁道:“主、主公,不能再往前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豫吉遥指山势,急道:“主公可知这是哪里?此地又唤‘回雁峡’,只因两侧峰峦高耸,峭壑阴森,大雁也屡飞不渡,只好折返,故而得名。这便是兵书上所说的‘隘’地,假若敌方在此地设伏,居高临下派兵出击,我们只怕会全军覆没啊!”
  桓果哈哈大笑:“你总是这般畏畏缩缩!我举兵出击,谁人知晓?又有谁会设伏于我?”
  豫吉心焦道:“主公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况屏飞羽那黄毛小儿给主公献的计着实蹊跷!假若雒易和代氏早已杀得两败俱伤,何故听不见刀戟相交之声?又为何不见奔逃的散兵?这隘口寂静无人,分明是——”
  豫吉的分析头头是道,桓果的脸色渐渐浮现出犹豫之色。忽然一只利箭呼啸而至,猛地射中了马前的豫吉!
  “豫吉!”桓果嘶声大喊,感到温热的血溅上了面颊。
  豫吉委顿在地,战马惊叫人立起来。为首的军士乍见变故,惊恐大叫:“有埋伏!”
  与此同时,一阵密集箭雨倾盆而至。桓氏的府兵纷纷落马坠地。桓氏阵型大乱,自相践踏,陷入一片惊慌失措。而两侧山坡上传来摇旗呐喊之声,山林哗噪,战鼓喧天,千百骁勇骑兵携万钧雷霆,自两侧掩杀而来——那首当其冲的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似一只腾空飞跃的黑色燕鸟。
  主将出征,桓氏宅邸之内是少有的安宁静谧。廊下,酒酣耳热的少年抱着酒坛,正想来找沈遇竹畅饮闲叙。走到门前正欲推门而入,却听到房内一对青年男女低声细语:
  “……沈遇竹,你到底会是不会?”
  “稍安勿躁。我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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