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来了?”
男人说着“抱歉”,解释道:“公务繁琐,一时延误了归期,没能赶得及小舟的搬家酒。”
傅藏舟摆摆手,嘴上满不在意:“说哪里的话……”语气一换,便是关切,“瞧桢哥一脸疲惫的,您是不是没休息好?”一口气抛出一大堆问题,“你几时过来的?莫非又是一晚上没睡?这样可不好……”
巴拉巴拉连气也不带喘的。
宿桢安安静静,听着少年鬼王絮絮叨叨,等人嘴巴终于停了,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回答着问题。
“丑时抵达。”
“在小舟的榻上小憩了片刻。”
“无妨,吾一日睡足两个时辰便够了。”
“……”
完了反问,缩在傅藏舟身后的哑巴是谁。
“差点忘了他,给桢哥介绍一下,这是哑巴,他啊……”
简略叙述今晚发生的事。
微叹:“我现在一头雾水。”
宿桢只道:“风大,先回屋。”
傅藏舟也没指望着男人给出什么建设性的解答。
桢哥很厉害,可到底是“肉眼凡胎”,纵是误打误撞开了天眼,毕竟对异类一无所知。
穿过游廊,走进花厅。
花厅灯火通明,刘叔守在灯前。
这时,从傅椿家出来后,便老老实实、安分到没了存在感的哑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别闹。”
傅藏舟不明所以,只好学着傅老婶,在哑巴额头轻点,语带安抚:“虽然不知道你怕什么,不过我家很安全,进屋去,穿得这么单薄,不知道冷啊?”
好是一番诱哄,半强迫性将哑巴拉进屋。
转头对刘叔吩咐:“你走一趟杏花里,帮我说一声哑巴在我这。”
想了想,又道:“就说哑巴半夜不好生睡觉,跑到竹林来了,我怕他乱跑出事,就收留了一晚,让他们别急,哑巴先在我家待着。”
刘叔答应着,当即便赶去了杏花里,村里人起得早,估摸着傅椿家的人也快起床了。
将重新平静下来的哑巴按到椅子上坐好。
傅藏舟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跟宿桢抱怨:“这家伙可真能折腾,累坏我了。”
男人一时没应声,眼神淡漠,打量着畏畏缩缩的哑巴,少刻忽问:“适才小舟说,他流了许多血?”
傅藏舟“嗯”了一声,没多想,疑惑看向男人。
宿桢提醒:“为何闻不到血腥气?”
“我用法术给他止了……”
诶??
傅藏舟猛然低头,扯了扯宽大的袖袍。
深色袖袍隐约透着可疑印记。
霜天晓月套有清洁功能,但也得驱使鬼力才能“激活”。
他嫌弃弄得太脏了,想着回家赶紧脱了洗一洗,就没再管。
按理说,衣服上沾着新鲜的血,会有血腥气。
尤其鬼王之躯,感官敏锐,有一丝一毫的异味,鼻子都能敏感地捕捉到。
之所以忽视这点异样,不过是他接触的多是非人类,哪怕战斗,划拉个什么大口子,也不会流血。
甚至自己变成鬼王形态也是没血的。
故而一时疏漏了疑点。
被宿桢这一点拨,忽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傅藏舟语气恍悟:“原来是这样……”
一双黑眸覆上血色。
端详着哑巴面容,果不出他推断,哑巴的“气”比昨天又弱了一分。
照这样下去,过个三五月,哑巴便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看在人眼里,只道是身体太虚了,抗不过小病小灾罢了。
“小舟?”
傅藏舟微眯起眼,见他家桢哥疑虑的模样,便也不隐瞒,解释:“有人在谋哑巴的血。”
宿桢有点意外。
“桢哥见多识广,想必对医理也知道一二,”反问了一声,“您可听说过宗气、营气和卫气?”
宿桢轻颔首:“宗气,乃胸之大气,藏于心府,而行呼吸,诸气之君者。”
又道:“有气生于水谷,清者营,浊者卫;
“营为阴,行于脉中,浊为阳,运自脉外。”
傅藏舟轻咳了两声。
桢哥说得玄乎,要不是他知道所谓“气”是什么,恐怕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
面上装模作样道:“没错。营卫乃精气,卫气营血、营气化赤,便成了实体化的血液……”
血者藏神气,连通五脏六腑。
宗气居心核,血液沟通,神气化魂,是谓神魂;
诸气相依相生,甚至相互转换,运转周身,与生气融合,凝气化精,是为人之元气。
元气,是人之根、命之源,反过来促进、激发诸气的产生与有序运行,从而在人体里形成一个有机循环的整体。
此间无轮回,人之魂魄实则是诸气凝化。
死后,肉.体失了生气,魂魄离体,阳气散逸,只余阴神,是为鬼魂。
阴神无所依托,最终也是灰飞烟灭……极少数执念不散,阴神有了“存在”,成了孤魂野鬼。
哑巴“气”衰,便是元气伤损;
元气之损,是神气流失;
神气流失源于血液被“偷取”了。
宿桢了悟:“竟是如此。”
傅藏舟点点头,转而纳闷:“可我居然没发现,哑巴的血气怎么被‘偷’的?”
他可是人在现场啊!
是对方手段太高超,或用了什么秘术?
挫败!
到底修行时日太短了,对很多隐秘一无所知。
轻拍着哑巴的乱发,遗憾道:“可惜你不能说话,想来也是不识字的,否则你直接告诉我,我也好知道怎么救你。”
哑巴是傻,观其惊恐万状,肯定他“看到”了什么。
怪不得听不得一个“血”字,见到人流血也失智发狂……
哑巴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死命往少年鬼王身后躲藏。
“小舟。”宿桢出声,“他仿佛怕光。”
傅藏舟微怔:“光?”
转身对上哑巴的眼,故意挪移着脚步,果然见对方紧跟着移动,力图将自己藏在有阴影的地方。
少年鬼王若有所思,忽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点在哑巴额头,语气轻缓:“我给你挡着光,但你得听话,别乱动哦……”
没被烛光照到,哑巴顿时安静了,乖乖地任由傅藏舟施为。
怕光的东西,让人容易联想到鬼魅。
当然,这其实是个误区,鬼魅怕的是太阳所蕴含的一丝阳炎之气罢了,凡火的一点光芒着实伤不到哪里。
但也说不准有例外的存在。
想到哑巴白天里在大太阳下乱跑也没事,傅藏舟不由得心生怀疑——
莫非那什么“人”,趁着夜晚藏在哑巴体内作祟,用了敛息的秘法,才蒙蔽了他的感知?
故此……
指尖暗光流动,他决定以一丝丝魂火之气息,进入哑巴体内“搜索”。
跟传说中的“搜神”有些类似,不过远远没那么流弊。
他的魂火,哪怕只分出一点点的气息,对活人身体,包括鬼魅阴魂,都会产生损伤……故而动作得快,快到不过一秒便赶紧收手。
这样哑巴撑死了就是难受一会儿,他则趁机可以揪到暗中“人”的尾巴。
下一秒,哑巴闷哼了声,额头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好在他似乎听懂了少年鬼王的吩咐,颤抖着身忍耐,没有乱动。
忽是一声“啊”的惨嚎。
正收回手的傅藏舟,想也没想,本能地跑到宿桢跟前挡着,手中飞出黑棺。
黑棺棺盖大开,漂浮在半空。
地上匍匐着一团黑影。
变故来得太快。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傅藏舟心有余悸:“桢哥您……”
宿桢抬手在少年发上轻按,安抚道:“吾无碍,有小舟赠予的藏舟剑,魑魅魍魉不得近身。”
傅藏舟急促地呼吸着,这一回半点也没被安慰到。
要不是桢哥机警,极快抽出了藏舟剑,恐怕适才被这个东西给俯身……不,不能说俯身。
少年鬼王暗恼不已,双目血色流转,盯着地上的“人”:“你可真是厉害,傅椿……不对,傅椿死了,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魍魉。”
“傅椿”痛吟着,半晌,低语:“那样的混账也能叫人?我却被唤作‘魍魉’?不,你错了,他不是人,我才是人,我才是真正的傅椿。”
第46章
“然而你只是傅椿的影子。”
傅藏舟冷冷淡淡地说道。
是的,影子。
并非什么比喻,人有影子,如今这位“傅椿”便是原本那傅混子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
凡人凡物皆有影子。
虽嘴上呼其魍魉,其实不过是无法给这样产生了自我意识的影子,一个准确定位罢了。
影子无形无状,无气无息。
凡成精化魅、修炼成妖者,或是有性无命有如草木,抑或有命无智诸如禽兽;
哪怕同样是无形无状的灵气,它本身就是一种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才能显化实体,成为精灵;
再如山魈水怪,也是异气凝结,感运而生。
影子不同于任何妖怪精魅,乃真真正正的,“虚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