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又仰头,他看着亭子内雕刻的榆丁大仙,大声道:“榆丁,你被这香熏醉了吗?”
那慈眉善目的榆丁大仙安静着一动不动,可月光勾勒着那雕刻,榆丁双目被阴影所遮盖,漆黑一片。沈长策看了一眼,总觉得那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看着两人。
他不知为何觉得惶恐,嘴里不由叫着伏江的名字:“伏江······”
但伏江低下头,他又抱着那香炉:“这炉子好看,沈长策,你帮我带回去!”
原来伏江还是有喜欢的东西。可沈长策看伏江真要抱起那炉子,却又劝道:“你怎么带走,我们进来避人耳目已经是不容易。”
伏江道:“那我就······”
“不行,你会被发现的。”
沈长策知道他与伏江并非同类,两人光是并肩走着,就如偷禁一般。偷禁总要小心。
况且人人听妖色变,他让自己如此怪异,一定是妖。
伏江却依旧自信道:“他们不会找上我。”
沈长策将他的手从香炉上拿下来,低着头恳求他:“我以后一定买一个给你。”
可伏江却死活不听:“我现在想要拿回去。”
沈长策见识了他的为所欲为,此时他就要伸手去抱那炉子。沈长策又去拦他,把他固执的手指从那炉缝里一根一根掰出来。
这举止奇怪的人,此时又像是路边吵闹着买东西的小孩,说不清道理。两人一人要拿一人要阻,那香炉晃个不停,厚重的香灰从那镂花里倾泄出来,淋泄了两人一身。
眼看着动静越来越大,沈长策不得不把伏江抱住。伏江扬起手要打他,可掌心正要落下,沈长策一动不动,宁愿受打也不走。
伏江似觉得奇怪,又停下了手。
他一双眼睛打量了沈长策片刻,忽然道:“那你可一定要买给我了。”
回家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沈长策在醉仙香浓郁的味道里盯着伏江的背影看,伏江一句话也不与他说。
远远听见小狗在屋内的叫声,开了门小狗便扑来,伏江抱着小狗坐在椅子上。他对着狗说着坏话:“小狗小狗,这沈长策是不是天底下最啰嗦的人,连带个香炉都要管。”
小狗嗷嗷几声,被伏江摸得乖巧,说什么都应和。
沈长策点上了蜡烛,看伏江的脸,知道他在生气。他生气,好歹没走。
沈长策不擅言辞,他盯着伏江,也不去安慰。他准备烧水,可伸向锅灶的手一顿,这时才想起,自己那卖饼的行当,还在街上躺着。
三更半夜,沈长策去街上找那行当,可空荡荡的、漆黑幽暗的街上,只有几处木头残块。
只有那张“沈大郎”的招牌还惨白地躺在地上。
沈长策去找张老板,又被一顿好打。
张老板气道:“有妖怪人人都跑,怎么不见哪位卖菜爷的家当没了?”
不过张老板这次打得倒是手软,他看沈长策无精打采,走路都走不稳,要是打死了钱也没了,便只打了他几巴掌。
他走时却还多给了些钱,嘴里不耐道:“去去去!去买些药涂着,你以前被打不是好得挺快,这次怎么越来越重。要是你走不了了,怎么卖饼赚钱?”
张老板骂完了,似有急事要出门,便匆忙走了。
沈长策拿着那钱重新买了做饼的东西,剩下的钱也不去买药,全部放入一个粗布钱袋里,小心地放在胸前衣服里。
昨晚平福镇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与李宅有关。夜里李宅的下人发现那香炉前香灰撒了一地,害怕主子责怪,便偷偷扫了倒在湖中。岂料那香灰轻,怎么也沉不下去,好巧不巧被上头的管家发现了。
这事在一般人家,也只能当做是野猫动了那香炉,可那李家老太太信神,又听说昨天平福镇来了妖怪,不敢轻易对待,一大早便大张旗鼓去请了道士,现在暂时还看不出个结果来。
第二件事便是,那榆丁庙被人砸了。
听那看庙的道士说,他昨夜本已经睡下了,却忽然被一阵梆梆声惊醒。看庙的赶紧下床出来看,才发现那榆丁庙石像的左眼被砸了一大个坑。
这事可了不得,榆丁可是平福镇的大神仙,这一时间闹得不安宁。不仅县衙要捉拿罪犯,镇上的富商也想趁机想在神仙面前做点好事,聚在一起争着出钱修缮这榆丁大神。今日张老板急着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沈长策在街上卖着饼,就听着身边的人谈着这些事。人人对妖怪心有余悸,怕神仙也不保佑平福镇了。
今日这烧饼卖得不多,镇上人不敢在外边久留,人影稀拉。沈长策黄昏时便想要回去了。
这时,夕阳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游到了这饼摊前。这影子的尽头是一双布鞋。那人走近了,在他身边丢了几个铜板:“来个饼。”
沈长策看那人着着一身道袍,便更不敢抬头。
寻常道士僧人与别人不同,要是做得好吃,钱会多给一些。可沈长策只想让他离开,因为他察觉了那人的视线就在自己身上打量。
“你这饼闻起来很不一样。”
让人意外的是,那人声音极其懒散,丝毫不掩饰他的轻浮,听着不像是道人。
沈长策瞳孔微微缩了一圈。那醉仙香的味道弥留得久,他出门时还闻得到。
沈长策把饼从油里拿起包好递给他,只希望他快走。
那人盯着他的头颅看了半晌,见他连头也不抬,又轻轻笑了一声。接着又给了他两三个铜板,便抬起脚走了。
沈长策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可却再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回家的路上,他用那两三个铜板给伏江带了一个哮天犬的糖画。那做糖画的接过钱便往那钱袋里一扔,铜钱哐当几声落在钱袋后,无声无息,又化成了几缕黑烟。
沈长策还未到家,便远远地见伏江倚在门口遥望。夕阳让他整个人显得柔美,他把手抱在胸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朝沈长策招了招手。
他这番姿态慵懒与平时的模样大有不同,沈长策看得心动,脚下不由得快了些。
伏江望着他的脸,突然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你早出晚归,我翘首以盼,作夫妻多好。”
沈长策忽然听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得低声恳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探看我?”
伏江一眼看见沈长策手中的糖画,知道是给自己的,赶紧夺过来放在手里把玩:“我来这世上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人心看妖面,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况且,是你的眼睛让我看到的。”
那糖画在夕阳下呈暖金色,晶莹剔透。伏江在手里慢慢转着,木门上也汇了一小团粼粼的光。
这日晚饭,伏江一直与沈长策抱怨,这地方多么无趣,实在找不到新鲜的东西来。连那小狗靠近他脚边,他都要轻轻踢开,似乎这毛茸茸靠近的姿态也已然无趣。只有那烧饼加了点辣椒,吃着有些意思。
“你不是说有的东西看久了才有意思?我今天可不觉得好玩。”
沈长策听了急道:“我等下带你去玩。”
伏江又问他:“你们人在晚上都玩些什么?要最好玩最有趣的,人人都喜欢的,魂牵梦萦的,念念不忘的······”
他看沈长策眼神躲闪起来,又好奇地凑近了他瞧,恍然道:“是不是洞房花烛?”
沈长策避开他的目光,忍不住道:“别说了。”
伏江撑着脸看他:“你在害臊。”
这说的沈长策更羞愧,他心中一股燥火,被这妖煽得乱跳,不知如何应对他。
“我没害臊。”
伏江却毫无知觉地好奇:“人是不是不能轻言洞房花烛?可你分明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为何又不能提?”
沈长策不敢看他:“想的和做的,是两码事。”
伏江又问:“那你心里喜欢我,和做的是两码事吗?”
沈长策小心看向他,他正盯着自己笑。伏江无聊了一日,现在便在好好地玩弄他。
两人对视着,目光缠在了一起,伏江又轻声道:“你还觉得,你喜欢我,是因为对你施了妖法。我没有。”
沈长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碗筷。
“是妖法也没关系。”他道。
伏江却问:“为什么没关系?”
沈长策躲到桌子的另一边。伏江也站起来,溜到他的身边,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没关系?上天给人最舍得的最易得的就是喜爱,可你们人谈喜爱,不是还要论相识时日来分深浅,论相识目的来分真假,还论男女老少、身份和先后吗?为什么你没关系?”
沈长策将脏碗捧到远处去,不答他的话。从未有人来看他心中所想,而伏江却肆无忌惮地点破自己,他已经应付不过来。
他喜欢伏江。那伏江呢,他会喜爱自己吗?
伏江的声音又传来,他似乎突然不太高兴:“我方才说了,上天给人最舍得的就是喜欢。给你们的东西,自己当然没有。我不会喜欢你的,永远不会。”
不知他为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沈长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他低着头,只看着浸泡在水中的手,手被浑浊淹没,连掌纹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