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宅子中有一座七亭池,池子比寻常人家两三座宅子更大,春有肥鱼,夏开红莲,最让人惊叹的是池中的七座亭。七座亭如天上北斗点在湖中,夜里好似银河壮美。
这李家是信神之人,这七座亭有六座用来游赏或接待客人,唯有一座最特殊,专门用来供奉榆丁大神。
亭子接天露顶,中间点了一炉香,直通青天。据说那炉盖上中部实,周围镂空,香在中部点燃,烟从顶部外圈冒出,便能风雨不灭,又有仆人时时来巡看,以便及时添补燃香,那香一年到头都是点着的。
用的香还是好香。
香名叫醉仙,味道独特,据说是连神仙闻了都会为之醉倒,市上一两银子才能买上三根,是有钱人家才能闻上一闻的奇香。
但像是张老板之流,却是不会为了这好香付这样多的银子,所以这香便是更少见了。
沈长策平日极少留意这镇上的奇物,又怕这晚伏江看到的东西不够奇,于是想起曾经他爹喝醉时说过那香,便只想到了这个东西。
今天白日是好天,夜晚也是好天。
星罗棋布的天之下,两个少年的影子便鬼鬼祟祟来到了这李宅的高墙外。
沈长策让伏江躲在一旁堆放的杂物里,又从杂物里找出了两个木桶一个长凳。这是鲜少人经过的墙角,他把木桶倒扣在地上,然后把长凳架在木桶上。
两只木桶大小不一,长凳架在上面摇摇晃晃,沈长策找了些东西垫在了矮的那一边,那长凳却依旧不够平稳。
沈长策扶着那长凳对伏江道:“你踩着这个过去。”
伏江看着那摇晃的长凳,却道:“我不用这些也可以过去。”
沈长策却道:“可要是你用了妖法,有道士发现该如何是好?”
伏江天真地笃定:“没人会发现。不过——我没这么玩过,今夜可以玩一次。”
伏江看着那木桶,颇有兴趣,便像摇摇晃晃站了上去,双手攀上了墙。沈长策扶得牢固,伏江很轻易便坐在了墙头上。
沈长策正要爬上去,却看伏江指着远处:“那里有个人,打着灯往这里走来!”
伏江说着便跳下了墙,沈长策赶紧轻声叫道:“伏江!”
不见墙里有人回应,沈长策顿时心急如焚。
在此之前他多次嘱咐伏江,今夜之事切不可让人看见,伏江点头答应了。他此刻只担心起伏江与那宅子里的人冲突,或是被人逮住用了妖法。
一时什么也顾不得,沈长策一脚踩在那长凳上,踮起脚正要攀爬,那长凳却忽然失衡晃动起来。
他额头流着汗水,一鼓作气正要往上蹬,却攀附不牢,从那八尺高的墙头摔了下来。
木桶长凳乱了一地,沈长策伤痕累累的腿被长凳的边角磕碰,一时间疼痛锥心,那腿今日还泡在水中未认真处理,这么一磕碰,顿时流出脓血来。
沈长策却理会不得更多,他硬是站了起来,踉跄着脚步,把那木桶长凳一件件摆放好,再次踩上那危险的长凳。
他比方才更为小心,一脚颤颤地踮起,又忍着火烧火燎的剧痛把另一条腿往墙上够。
等他气喘吁吁翻上了墙,便看见伏江正在墙下树丛里仰头看着自己。他的眼睛望着天空时很亮,即使是漆黑的夜里,也似乎能看得见他星眸里的波光。
伏江把食指压在两瓣唇中,告诉他噤声。
沈长策看伏江平安无事,才察觉浑身汗水的冰冷,他正想要从那墙上跳下来,可无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沈长策重重摔在了伏江身边。
沈长策低头看自己两条裤腿,血已经把那里浸透了。
漆黑的夜色下,那片血像沾满了两团脏污的泥泞,让人不禁想到黄鼠狼妖腐朽枯骨下的那团浓黑。
第6章
“你的腿怎么了?”伏江凑过来,看着他湿淋淋的裤子。他的头凑得很近,头发落在沈长策的衣襟里,痒痒地搔着他前襟。
他蹲在沈长策的腿边,伸手朝着在伤口上紧贴的裤子触去。沈长策的正要把那条腿收回去,伏江却已经摸了上去。
“唔!”
伏江并非小心翼翼地去怜惜他的伤口,他像是拿取草屋上的干草或是碟中的烧饼,要用手指去细细感受这个东西的温度和质感。
他在好奇。
伏江将他的裤腿挽上,溃烂的双腿暴露在月光下,数道伤口在皮肤皲裂,像泥土之下死人的腐肉。
沈长策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只能叫道:“伏江······唔!”
沈长策重重喘着气,伏江把指甲嵌入一道伤口中!
沈长策伤口上像是磨进了一层绵软的沙子,伏江的手指在那肉里每动一下,刺痛便尖锐得让沈长策冷汗不住往下淌。
他浑身剧烈颤抖着,腿脚一抻,却被伏江牢牢地抓住了。
沈长策大喘着气,他颤着嗓子叫道:“伏江!”
伏江细细观察着他腐烂的双腿,似乎听不到他痛苦的叫声。他眉眼之间清澈得残酷,他专注地好奇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他看着人的肉体溃烂,就和人看着树木凋零一般,可以冷漠地悟出美和趣味。
“伏江······伏江······”沈长策又叫了他一声,伤口像是骨肉剥离一般,可被他的手按着,却又不去挣扎。
让他玩弄也未尝不可,让他玩弄也未尝不可!他心中竟然如此想着。沈长策睁大眼睛,看着伏江脸上露出知足和尽兴的神情,他竟然会感到满足。
伏江把手从他伤口里抽出,他的手在月下一搅,那手上的血污便不见了,一双手白净得像是玉雕的一般。
他还是用了妖法,却是用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地方。他再也没有看沈长策的伤口,只歪着头端详着沈长策的神色:“很疼吗?”
他问得很平淡,很冷静。
沈长策汗流不止,他苍白着唇,乞求地看着他。
伏江却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怜惜。他只不冷不热道:“那下次,你可不要让自己的腿受伤了。”
伏江接着又问沈长策:“我们什么时候去看那个东西?”
沈长策浑身冷汗涔涔,他还未从那刺骨的折磨里缓过神来,可伏江已经不再看他。
他仰着头看伏江,月光打在伏江苍白的脸上,他第一次察觉到了眼前人的无情和冷漠,并为之感到胆寒。
但这只是短短地一瞬间。沈长策并非是第一次受到无情和冷漠,他习惯于被踩在脚下,也从不会因无情和冷漠而愤恨。
他的注意力也很快不再放在自己身上。
明月苍天之下,伏江薄如蝉翼的衣服便好似月光做的,整个人轻盈得像是随时都要羽化飞去。沈长策痴痴看着他,再不记得那些渺小的疼痛,他哼哧哼哧地,像狗一样爬到伏江脚下,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甘愿做他脚下的尘土。
“我马上······就带你去。”
他麻木的心里忽然奇怪地有了愿望。他的愿望便是献出自己的身心,满足他。
李家在当地有名有权,平福镇百姓也算规矩,谁也不会料到会有人潜入宅中。
李家老夫人是个爱好清净的人,李家仆人不多,又是黑灯瞎火,大多人都已经睡去,两人行走来几乎遇不上什么人。
只是伏江走得快,沈长策要跟上他,只能拖着伤重的腿脚硬走,他一双脚像是两根木棍一样坚硬,走起来像不像个人。
“伏江!”沈长策要拉住前边的人,可他脚下踉跄,那人半点没让他碰到。
“在哪?到底在哪?”伏江不住问道。
沈长策终于拉住了他的手,对上着伏江的眼睛:“慢慢找,难道不有趣?”
沈长策不等他回答,便用一双残腿把他往前拉。
李宅的屋子不多,开阔的静湖风光很快入了两人眼帘。从银光朔朔的湖面望去,天地星辰之中,那接天通地的便是醉仙亭。
沈长策领着伏江,在九曲回肠的桥道上走着,他特地把脚步放得极缓慢,希望这窃来的美景能够取悦伏江。可当他偷偷去看伏江,他诚惶诚恐地发现伏江只是望着他。
“怎么还不到?”伏江问。
“快了。”
人还未到那醉仙亭,夜风里便已经有袅袅的香味。
果真是人人称赞的奇香。
普通庙里的香有一股尘埃的滞涩,呼吸一口,像是把万千尘芥都吞入口中,闷得人喘不过气。这香轻而渺,人闻着只觉得心澄眼明,像是已经在人间青山绿水里游了一道,再走近一步,那青山绿水的壮阔便凝成百花草木里的露,浓而不俗。
伏江已经跑到那香炉旁,他弯着身子把脸挤到那香炉面前:“这便是那香?”
沈长策往四周观察了一眼,对伏江道:“这李家下人不久要来添香,我们只能待一会儿。”
也不知伏江有没有把他的话听在心中,他开始围着那香炉转。那香炉上雕镂着四季草木,此处光线昏暗,沈长策透过那镂空从香炉的另一端看他,雕花映在伏江脸上,好似黑色的面具。
沈长策观察着他的脸色:“这味道你喜欢吗?”
伏江兴趣乏乏:“我没被这香醉倒,它这名字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