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即,他又转露出讥讽的笑意:“我是不是妖又怎么样?仙虽分高低,可人却连个小仙也留不住。做妖多自在,想抢的至少都能抢到手。”
沈长策望着伏江,目眦欲裂,他想要近他一步,却是半点也动弹不得。
清晏看他眼神死死盯着伏江,笑道:“可别把我当成了试炼你心意的月老。我来这么一出,可不是要威胁你,只是多管闲事,来规劝你的。”
沈长策怔怔看着他,却又低下眼睛道:“不必了,你把他还给我。”
他说不必,可那清晏却偏偏要说:“人之于仙,便如庄稼之于农,你看那庄稼寿短,永远体恤不了你的喜怒哀乐,便不把它们当做与自己一般的活物。那仙看人也是如此。你爱他,敬重他,可在他眼里,你连草芥都不如。你可知道,多少年来,有多少人因为爱他而死吗?你这条烂命,还不够他玩弄几天,不如快离开他。”
沈长策望着他,一张脸在夜里看去,好似鬼脸一般。可偏偏又是极好看的鬼,他沉默的眉目间总有一股执着的暗流,仿佛能看见他心如磐石。好似他是因为这双眼睛,一身的生气才被汲取透尽的。
沈长策盯着他,却只道:“别说了。”
“我不光是劝你,我也劝过许多人。但我只会劝一句。自寻死路的人,我也会成全他。”
清晏盯着他,忽地心念一转,心中又不知想些什么:“只是我向来讨厌这伏江,他好不容易到了我手上,可不能白白还给你。”
看沈长策焦急的神色,清晏又笑了:“不过我接下了李宅那香炉的事,你去自首让我省点事,我可以考虑还给你。”
沈长策知他是妖,狡猾多变,一心只追问道:“我怎么能信你?”
清晏发着狠誓:“既然这里是榆丁庙,那要是我骗了你,当然是要魂飞魄散不得好死了······你还不信?”
他说着又笑嘻嘻地恐吓他:“你若不去,这伏江永远不还你。”
沈长策脚下开始一步步后退,他转过身,一路跌跌撞撞离开了榆丁庙。
待他远了榆丁庙,背后榆丁庙的炉香忽然剧烈蒸腾,整个庙都雾里看花的朦胧。清晏从水光潋影的榆丁庙里走出来,双手上的伏江已然不见。
他抱臂胸前,倚着那门柱,看着沈长策的背影。
身后的榆丁庙渐渐化成了雾气,消散在山林之中。此时云破天开,他所倚着的那个门柱,也变成了一棵老树。
树上的绿叶,在眨眼间迅速枯萎凋零。落叶归根,一阵妖风又让枯叶诡异轻旋。素灰衣衫的道人不见了。
枯叶飘落之处,有一寸未被遮掩的泥土,那里有一只狐狸脚印。
伏江坐在清晏的屋中,清晏端了茶来,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却是没什么胃口。
伏江埋怨道:“这茶为何不是面做的,这样放在油里煎一煎,便能很好吃。”
他说着,又立刻为自己的无理笑了,这茶怎么可能是面。
清晏在一旁敛衣坐下,一双眼睛打量着伏江,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喜欢的味道。他皱了眉,竟然主动问道:“仙人来这里,所为何事?”
伏江说话不知委婉,总是开门见山:“我昨日遇见了一个清晏,是只妖怪,你可认识?”
清晏听了神色一滞,又点头道:“认识。”
伏江满肚子好奇:“他一直扮着你在平福镇生事,你为何要纵容他?镇上的人都当你们是一人,说你古怪。”
清晏瞥他一眼,淡淡道:“他未生事,只是帮我。”
伏江苦恼道:“他说今日要找我玩,可我不喜欢被狐妖捉弄。所以来问问你,省得惹出大事,弄得我不开心。”
清晏听了点点头,像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狐妖品行不坏,却不知为何不喜欢仙。仙人避开他便是。”
伏江奇怪道:“怎么他也不喜欢神仙?”
清晏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淡茶,才缓缓道:“那狐妖自我年幼之时便跟在我身边,可他修行有千年,我认识他不过二十多年,自然不知他憎恶神仙的原因。”
伏江听了觉得有趣,又道:“原来他跟你这么久,怪不得。他模仿你的容貌是很像,想必是有机会好好看着你的。可他要扮你,为何言行不扮得再像一些?害得这平福镇的人把你当做怪人。”
清晏敛眸道:“仙人不该问我,你该去问他。”
伏江见他不愿多说,便对他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对这清晏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问个不停:“前几日我来找你,你为何不在庙外?”
清晏只道:“近日官府暗地找我捉妖。”
他说着又思考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倒是仙人你才奇怪,我听闻神仙几乎不下人间。”
伏江故意道:“谁说神仙不下人间,你那师父不是每一世都得下人间教你怎么杀我吗?”
“我师父?”清晏神色一凛,他想到伏江遇见自己时所说的“这一世过得不错”,那日还当他是仙,所以才无所不知。可此时听他这么说,又不由得怀疑起来——难道自己与这仙有什么缘分不成?
伏江看他上钩,便露出了嘴脸:“你想知道,便告诉我沈长策的家事。你在这榆丁庙住了那样久,一定知道他。”
清晏却垂眸:“我不太想。”
伏江点破:“你分明想。”
清晏抬眼看他:“你分明能读心,为何还要问我。”
伏江道:“你们人何其复杂,哪能事事都能轻易读懂?你可知沈长策有一门亲事,那姑娘名叫淑莲,我每次见到她,她心里也是乱七八糟的看不懂。问其他人,其他人也只知他娘死在佛庙,他爹也死得早。”
清晏沉吟片刻,只道:“师父与我说,神仙其实从不干涉人间之事。因为仙人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所做之事再微小,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能会波及无数命运。你下人间问人间事,难道不犯禁?”
伏江却道:“我只是问一问,又没做什么,为何会受到责罚?”
清晏道:“既然不会受到责罚,你为何问我,不去问土地爷?”
伏江又道:“因为土地爷插手人事,他会受到上天的责罚。”
这一来一往,竟说得清晏哑口无言。
伏江又怂恿半天,那清晏却是守口如瓶,半点也不透露:“是官府来问,我尚且要知道原因。如今天下乱世,我不敢保证我一句透露,会给人间带来什么。”
这人受过仙人的指点,又知道神仙的规矩,不似沈长策那般好糊弄。
伏江不知疲倦,与他劝了半天,直到有人来找清晏。清晏听着那人所说之事,奇怪地看了伏江一眼,什么也不道破,便出门去了。
伏江百无聊赖,在这庙里又玩了一个时辰,乏味了往外走,却听大殿外又是鸭子似的嘈杂一片,好似有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这又怎么了?”
他兴致勃勃往外跑去,一眼便望见那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那阵势与那日崔老汉跪神时的场面一模一样。
只是那中间跪着的人,却不是崔老汉。
那中间低头跪着的少年,身形瘦长皮肤苍白,几缕发丝散落脸颊两边。即使浑身是伤,眼睛却漆黑如墨,坚定不移。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地朝自己望过来。
伏江怔愣,这任人辱骂、伤害却不动声色的少年,不是沈长策是谁?
沈长策头破血流,已经是被压着磕了几次头。
他不是骨瘦嶙峋的老人,平福镇的人哪里会同情他,此时磕完了头也不让他起来,还都用手里的东西去砸他。
伏江看着沈长策被扭着磕头,脸上血和灰混杂在一起,愣道:“那是怎么了······”
一旁有一啰嗦的道人:“你不知道吗?那小子竟然去李宅偷香灰······这平福镇居然还有人敢得罪李宅的,方才送来时浑身就没一点不带血的。这李宅当家没把他打死,还是靠着李老太太慈悲。”
另外一道人是知道伏江的,他赶紧拉住那人使眼色:“哎!你别说了······”
那边沈长策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眼睛却盯还着伏江,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被一旁的人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活像一个被吊挂的纸人。
伏江跑到沈长策面前。
哪有人会在别人跪拜神像时,走到人的面前挡住神道?立刻有人呵斥伏江:“做什么做什么?”
那压着沈长策的两个汉子也催他离开:“哎你······你现在别捣乱。”
伏江却像是未听到,只擅自蹲下来,他看着沈长策,埋怨道:“沈长策,你不听我的话去了李宅,是不是你今晚也不会带吃的给我了?”
沈长策吃力地抬起头来看他,他想要摸伏江的脸,却浑身使不上劲,手指在泥土里攥着、抖着,却没有下一步。
伏江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忽然抬了起来,拥住了伏江。
沈长策闷哼一声。一块石子飞向方才他所在的地方,好巧不巧便砸到沈长策的身上。
后边的人吵吵嚷嚷:“臭小子!榆丁大仙面前玩什么情深意重······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多向榆丁大仙磕两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