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正南的一间贵宾室,没等侍童开门,吴企图就抢先推门进去了。梅傲霜也跟着覆步而入,左耳的耳环红得潋滟,自进门他就发动着仙阳轮回术,这是场随时随地的战争,他必要找到叶幻三人的下落,查到或心术的来源。
引路的侍童退了出去,又进来了一名同样少年模样的侍童,提着一个精致的叠盒,到二人面前文静鞠躬:“两位仙士好,我叫我南桔,是这间贵宾室的煮茶侍童,有幸为二位煮茶。”
听到煮茶吴企图瞪圆了眼睛,笑道:“煮茶?我家掌门师兄是喝茶长大的,他的嘴可叼得很,你的手艺不好,他可是会生气的哟,搞不好把你冻成冰条子。”
南桔恭敬一退,对梅傲霜行礼:“若仙士不喜人间劣茶,南桔就退下了。”
梅傲霜睨着他手中提的三层式叠盒,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有了浅浅的兴趣:“无妨,你煮来就是。”
“是。”南桔将叠盒放下,在室中央的茶台上,将一件件茶具按严格次序排放,手指干净灵活,衣袖不沾半点台面,茶道的功力可见不浅。
“小哥哥,这弄茶的功夫不错啊,但我家掌门师兄比你弄的好看。”吴企图得意地挑眉,歪坐在蒲团上,又伸长脖子望向对面的梅傲霜使劲儿眨眼睛,像是脑门上刻着我的眼里只有你。
南桔低头陪笑:“市井手艺,自然比不过仙士的。”
梅傲霜无视吴企图灼灼的目光,只看着眼前玄色绢丝布上画的一把古琴,旁点香炉,云烟成丝。
“掌门师兄……你怎么不理我啊?这么好的环境,咱们来聊聊人生嘛!”吴企图用屁股走路,一步步往梅傲霜身边挪。
面对这个俗人,需静下心来,任凭吴企图怎么猴子窜树似的,他都岿然不动,冷若冰川。
“云宫主,里边请!”
伴随侍童的引路声,有位宾客进了隔壁的贵宾室。
贵宾室,其实是一圈依着楼栏建的听曲室,两室之间并不砌墙,以镂雕屏木隔开,上挂帘席,若不拉上帘席就会看见左右宾客。
当那头戴纱笠,颈围极品紫狐裘,身着宽大淡紫华服的男子进入隔壁时,正好看得清楚。
看这装扮原是尊贵之人,‘紫毛’两个字突然跳进脑海中,梅傲霜竟有些笑意难忍,不好意思地拂袖挡了挡嘴角的幅度。
“哇,紫毛!!”
吴企图这一声喊得侍童都慌笑着退出去,正在煮茶的南桔想笑则不敢笑,他深知这个连幽夜都礼让三分的无忧宫主是个可惧的角色。
听到这样的称呼,云不来向这边走了两步,定了片刻,转身就着身边的榻坐下,即使隔着纱面,也能感觉到一道深探的眼神,他抚着腰间坠的一颗刻着‘士’的玉象棋,悠闲的姿态,却散出一股压迫感。
无忧宫是四大家族之一,当年云不来的祖父云无忧也是讨伐雪泽的功臣之一,只是战后忽然与世淡漠,更是与仙岳疏离,却不知何缘故。
即便如此,梅傲霜也起身朝云不来行了一礼:“仙岳梅傲霜见过云宫主。”
云不来并不还礼,纱面下的眼睛,只盯着他手腕带的雪沉香,雪白沉香珠之间,露出一抹红砂。
“结情丹砂?”他的语气有些嘲弄,带着纱笠的头微微转向吴企图:“寒凌子的道侣是你?”
吴企图忙点头:“是我是我,紫毛,你很聪明嘛。”
云不来对吴企图的怪诞并无常人的恼意,只是淡笑一句:“梅岳峰……终究是梅岳峰,有这样的师父,可谓不幸。”
“请勿论家师。”梅傲霜这句话带着威胁。
吴企图帮腔道:“对对,紫毛,别拿我们掌门说事,我家掌门师兄会生气哒,他生气,我就会被家暴。”
“那就听曲吧。”
云不来背过去,手握着象棋子,有趣地把玩着,自小长在无忧宫,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地唤作‘紫毛’,这声名远扬的寒凌子还真是不挑,如此灵力薄弱又无根基的弟子,也接纳成道侣,看来,他对梅岳峰确是唯命是从了。
梅傲霜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他坐回去,再次看向绢丝上的画,觉得无忧宫疏远仙岳确是刻意的,云氏一族从不参与道盟的派系纷争,这85年像一门隐世修仙家族,说来也是怪异。
琅琅几声琴音,将所有人的注意汇了去。
巨大的圆形绢丝画内,缓缓飘飞一张古琴,一道人影,每个贵宾室都能透过绢丝布,看到幽夜公子抱琴而来的剪影,与各自室前的画配合成幻梦之境,一声琴音早将所有人的思绪带进了脱尘的世界。
幽夜如仙似神的剪影,停在画布中央,古琴横在面前,他挥手施法,凌空焚起一烛紫檀香,再回手整衣,端端正正地盘膝在琴前弹了起来。
坊间的乐馆听曲往往要报幕,示意雅静,在瑶琴居,完全不需此程序,琴音一发,人声自静。
一曲《陵中散》,清亮的琴声,音韵悠扬,在偌大的画布间穿梭流畅 …… 传至每间听曲室,方才徐徐不断的议论与细语,瞬间消失,高阔的瑶琴居唯有这高妙的琴音,抑扬顿挫着。
这是一支梅傲霜从未听过的琴曲。
短暂的曲头,由有感叹意味的低音引出一种怨恨凄然的情绪,琴声徐缓低沉,呈现出缅怀沉思的效果。主调情绪与前段鲜明对比,用猛烈的“拨刺”手法,连续而急促地奏出气势磅碍的乐音,殊死搏杀的战斗气氛,形成声势夺人的高潮。接着是华彩性的泛音导入壮阔豪迈的双声曲调,表现出“佛郁慷慨”、不畏□□的气概。最后转入作为乐曲结束的“乱声”部分,热烈欢腾,有“愚觉痛快”的感受,好似由大锣、大鼓奏出的振奋人心的凯旋曲。
此辉煌的演奏,真令梅傲霜竟生了几分钦佩之感,若他不是妖,必是可与之结交的人物。
可惜……如此绝律的弹奏者,却是一只妖。
南桔在琴音间,手法精妙地完成最后的煮茶程序,茶匙在手指翻飞,没有一滴茶渍溅起,仿佛那琴音在帮他调茶,琴音、茶艺融为一体,一切都仿佛坠入一场文韵华云之中。
察觉吴企图的安静,梅傲霜有些欣慰,他侧目看去,如墨的眼眸却印出吴企图异样认真的模样,连眼神也不似原本的涣散,稍纵即逝间,吴企图的那张脸仿佛换了一种神彩与光华,甚至精俊了不少,这让梅傲霜有些恍然,随着琴音渐渐收尾,音律辗转柔美,似一段怅然美绝的长调……
他似乎看到了几幅场景,吴企图行上一弯清水之中的孤舟,在淡淡水雾间,携着幽幽愁绪飘零而过,又看见他抱着孩子笑得纯善的模样,如轻漾的春风令人沉醉。
怎么会这样?
梅傲霜闭上眼睛,有些慌乱,方才吴企图的神色分明是像那个贼子,怎么会想到他的情感,甚至觉得这俗人……有些精俊之美。
“仙士,茶好了。”南桔捧上一杯茶,茶香清雅扑鼻。
吴企图回过头,大手脚撩起杯子就往嘴里倒,咽下后,露出奇怪的神色,盯着手中茶盏内壁上的一圈泡沫,质问道:“小哥哥,你这茶杯没洗干净吗?怎么有一圈圈的唾沫星子。你趁我们不注意往里面吐口水了吗?”
南桔张了张嘴,惊诧又气恼,就算是乡下野绅也知道这煮茶的基本门道吧,他真的是仙门中人?
吐口水……简直不可理喻。
至今有不少仙门修士前来瑶琴居找幽夜公子的麻烦,却也没有一个是以如此粗俗的借口。
“那不是……”南桔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口水两个字,他走到梅傲霜身边,想他是个懂茶的,道:“如这位仙士品评之后与您说同样的话,南桔向二位请罪。”
“好啊,夫唱夫随嘛,掌门师兄说好,我就原谅你。”吴企图赞同,跟着凑过去。
夫唱夫随就算了,还要加上原谅二字,这个匹夫,将汤花看成唾沫,还要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是个修仙之人吗。
南桔额头的神经绷得死紧,但不辩驳,他将另一杯茶捧向梅傲霜:“请。”
梅傲霜这才收回神思,避开吴企图投来的眼神,接过南桔递来的茶,看了一眼,点头道:“汤花不错,挂壁持久。”
“茶需遇君子,才可芳香入唇。”南桔轻蔑地看了吴企图一眼,轻笑着又道一声:“好茶入糟糠之口,便是废了。”
这种言语轻讽,吴企图早就免疫了,他讪讪到南桔面前,热情地拍他的肩膀:“小哥哥厉害,掌门师兄说不错,那就是相当好了,来,再给我倒一杯,我也细细品一下。”
南桔不情愿地飘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但也不拒绝,冷淡道:“稍等。”
啪,茶盏落地碎成了粉末,茶水也冻成了冰块碎在地面,梅傲霜看着南桔眼中生出冷彻的厌恶。
“你若嫌他庸俗,就不要给他倒第二杯,为人表里不一,煮出来的茶,还不如糟糠!”
南桔被一股寒气吓得浑身瘫软,半跪了下去,那股灵压比以往任何修士都可怕,牙齿在嘴里不成秩序地打颤,一个字都没抖出来。
☆、第 4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