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绿色长衫的人坐在廊檐下轻笑着,萧梓英看着他倜傥风流的姿态,无法拒绝。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方,除了名字忘了一切,喝一杯又何妨。
“在下段十六。”男子报上姓名,递过来一杯酒:“这酒名为遗梦,是用死去的蜃酿造而成,一杯饮下,前尘尽现。”
前尘尽显么?
萧梓英一笑,端过杯子一饮而尽,酒入喉,满腔苦涩的味道,眼前的景色突然换了。
他看到自己在富丽堂皇的花园里跟华美妇人说话,妇人鲜红的嘴一开一合:“陛下提出得《空山》者得位,你不可让我失望。”他低头说道:“是,母妃。”
无数人从身边走过,不同的官服和冠带,作揖、笑谈,每张脸都是白茫茫一片,既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索然无味间,一个人出现在不远处,微笑着说:“在下宝尘。”
那人眉目清隽,有皈依之人独有的恬淡。
风吹过,他在湖上船头将画作展示给宝尘:“不知我的《空山》与尼方所作差距多少?”宝尘坐在船头,点头轻笑:“你的便是你的,何需比较。”
然后,宝尘从屋内走出来,将一副画卷铺开,那一刻,他心中巨恫,狂喜于生平之愿终于达成,又悲痛于自己终于害了宝尘。
他转身离去,背后却仿佛有眼睛,看到宝尘平静柔和,一如初见。
那副卷轴被他亲手呈给父皇,没多久又放入了棺椁。
有人给自己更衣,紫色的龙纹张牙舞爪,他想起十年的算计,满心悔恨,只想见生平唯一知己,向他道歉。很快,《空山》呈现在自己面前,他藏在怀里奔出宫外,一把匕首却突然刺来。
血流出来,追杀之声在身后响起,他死死抓着怀里的画,只希望它别被血弄脏。
……
清冷的夜风吹来,萧梓英眼眶发烫,抬头看着月色喃喃自语:“…直到我登基,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早已知道你是谁,不想成为你的把柄。”
萧梓英放下酒杯,看向不知是人是妖的男子:“朕的魂魄来这里,可是对你有所求?”
段十六轻轻一笑:“并无所求,只是段某愿与陛下做个交易。”
萧梓英看着他洁净的面容,问道:“什么交易?”
“用陛下残留的龙气,换陛下与宝尘一见。”
“好。”萧梓英想也未想,轻轻颔首。
段十六便挥起衣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传来窸窣之声,萧梓英转头看去,院中树下出现幽渺的身影,正是宝尘。
宝尘看着他,嘴角的微笑一如往昔,萧梓英呆愣片刻,慢慢朝他走去,隔出很远却停住,从怀里拿出半旧的画卷:“我想将它还给你。”
宝尘摇摇头:“天地之物,便交由天地吧。”
萧梓英站着,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对不起……”
宝尘微笑起来,缥缈而柔和:“得知己如梓英,宝尘从未有遗憾。”说着,他伸出手:“你不可再在人世耽搁,可愿随宝尘离开这里?”
萧梓英点点头,他转身看着那个男子:“你要的龙气该如何给你?”
段十六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陛下轻轻握住即可。”萧梓英点点头,伸手握住匕首一端,只见淡淡的紫色从他手中蔓延开来,一丝丝缠绕在匕首上,片刻,光滑的刀身上出现一条蜿蜒的紫色龙纹,男子点点头:“多谢陛下。”
宝尘冲段十六微微一躬,又看回友人:“可还记得太一湖的风景?”
“当然。”
“临行之前,可愿再与宝尘一观湖景?”
“当然。”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消失在夜风中。
弥国第二任皇帝,在位一月,私掘□□庙,盗走《空山》不知所踪,如今念念不忘的心愿,总算得以实现。
《空山》掉落在树下的草丛里,段十六等了一会儿,看着缓带轻衣,眉眼如黛的女子缓缓出现,他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神色,走过去朝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将萧梓英一点执念藏于画中,先生慈悲。”
那女子露出一抹微笑,似喜还悲:“想见一人之心,我与他并无不同,故而多事,只是以我的力量,若非你呼唤,也来不到这里。”
“宝尘托我找他,以免他的魂魄飘零太久而消散,是段某划算,一杯蜃酒换了宝尘的笔和他的龙气,如今还能得见先生。”
他见女子眼中凝起朝露般晶莹的水痕,又安抚的一笑:“先生可暂居这里,有朝一日,尼方再现人间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如夜泉清冷而深沉,女子点点头,如雾一般消散不见。他便走过去,将《空山图》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包好,站在树下,半晌没有说话。
当年尼方在深山的清晨醒过来,看到朝露所化的刹那山神,便将她画了下来,之后日日相对,独自倾诉,留下这一段缥缈的缘分。
人啊……
段十六叹一声,又笑起来。他走到廊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蜃酒,仰脖喝下去,果然,除了酒的味道,并没有勾起任何回忆。
自己大约不算是人类了吧,他叹口气,看着夜空发呆。
突然,一声清脆的笛响从袖子里传来,他拿出一节骨笛,不到手掌大的仙鹤从骨笛中飘出来,落在他掌心里,优雅的梳理完翅膀,兴高采烈的传出女子的声音:“十六!你居然主动联系我,好难得啊!我现在在明州,离凉城不远哦,几天就到了,快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呀。”
第4章 永恒凉夏 (一)
骨笛中传出的声音来自无生,一百年前,她逃出天界十方殿,掉落人间,被段十六救起,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她的行迹隐藏至今。
当时,迦衍也追踪而至,却晚了一步,只看到她的血迹,至今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段十六坐在月光下,听着无生清脆活泼的声音,想起她摔下来的时候几乎像个死人,如今这样天真烂漫,大约也算件好事。
只是凉城啊…他转头看着夜空,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依然能感觉到凉城上方汹涌的肃杀之气。
在那里,睥睨天下的人站在皇宫里,手中握着他想要的剑。
他喝下最后一口蜃酒,收起笛子,从书房拿出一卷画轴,展开的时候,漆黑如墨的骏马凭空出现,亲昵的跑过来蹭他。
段十六摸着马轻笑:“好墨驹儿,去接无生吧,我怕她不认路,别丢了。”
黑马激动的恢恢叫着,腾空而起。
段十六便收起酒具,走入屋里的密室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躺下来,一片黑暗中,几点苍青色的萤光一点点出现,萦绕在他身边,将他的神识带到广袤的草地上。
他看着风从寂静的世界里拂过,走到生命之树下,看到妖王白泽被封印着坐在树下,闭眼沉睡。
这样的画面,他看了无数遍,然而每一次都觉得心中鼓胀,无法言说。
四百年前,他站在这里轻轻说道:“你的提议,我接受了。不管多长时间,我一定解开你的封印。”
风吹过来,带来白泽低沉如水的声音,隐约带笑:“即使这会让你脱离人道,枉顾苍生。”
当时,段十六心里浮出类似疼痛的哀伤,他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即使枉顾苍生。”
一转眼,四百年过去,不仅仅是苍生,段十六算计的还有天界神魔,有时候他也不惊讶,自己居然是如此守约的人。
不知道将来无生得知真相,是否还会感激自己救了她?
他笑着,和往常一样走上前去,找了个舒适的草地慢慢睡去。白泽安安静静的坐在树下,自四百年前两人定下约定,他再未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绝美的木偶,静静地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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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凉城。
无生牵着墨驹儿溜达进城的时候,听到好多“李家这”、“李家那”的话,知道了一件事:城西李家出事了。
她干脆找了个热闹饭馆,填肚子,顺便填填好奇心。
果然,菜都未上齐,无生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来也是心酸,李家迁来凉城已有三代,家境殷实,人丁稀薄。当家李林四十有八,在城里有不大不小四家分铺,膝下无子,年过三十才得一女,叫李梦铃,妻子还因难产走了,李林夫妇情深,丧妻之后越发爱女,远近闻名。
并且,因为清白实在的家底,几年前媒婆就踏破了门槛,只是李林舍不得女儿,李梦铃也迟迟不愿嫁人,拖到今年,刚刚十六。
李家迁来时带着一个姓隋的管家,三代过去,管家之后隋敏依然是李林最信任的家仆。隋敏有一个儿子隋棠,年已二十,早年间就与同乡定了亲事,待对方女儿年满十六便要娶进门来,正好也是今年。
数代情分,李林为表示看重,亲自主婚,还腾出主屋大宴宾客。
只是,原本大喜的日子,突然传出新娘暴毙,新郎失踪的事情。奇怪的是,李家却没有报官,只是打发家丁四处寻找,一个个脸色惶惶,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另一个消息又传开来——李家小姐也不见了。
这下热闹了,爱操心的百姓们滔滔不绝,把凉城的天都给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