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生命之树,以及妖王白泽。四百年来,这里已经成为最让他放松的地方。
身体的疲惫几乎蔓延进他的意识里,他打了个哈欠,一点也不客气,抬眼看了看树下的白泽,就当是打了招呼,然后干脆利落的陷入了沉睡。
清风徐来,他惬意的弯起了嘴角,模模糊糊的想着,还是草地舒服。
————
黑暗的密室里,段十六的身体深沉的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胤晨的“见面礼”从他身上滚下来,盒子在滚落的过程中打开来,类似蚌的东西从里面滑出来,没多久,紧闭的蚌壳打开一丝缝隙,淡淡的雾气飘出来,将他的身体一点点笼罩在氤氲里。
于是,段十六“醒”了过来。
他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回到密室,而是站在窄窄的街巷里。他试着走了走,风景移动,各种妖物从树上、屋里、水塘里飘荡出来,从他身边穿行而过,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
幻境还是记忆?
他不知道,看到淡淡的雾气,也不太在意,闲闲散散继续走着。
所谓妖物,有的是器物经历漫长岁月所化,有的是草木动物修炼而成,有些是因为人心欲念而生,它们大部分在深山河流里,但它们也喜欢人间,喜欢在热闹的红尘里流连不去。段十六从出生起就能看见它们,比起人类,四百年来,身边围绕陪伴的都是妖物,对这样的场景早已熟悉。
只是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接受这件事情。
境随心转,他路过还是孩子的自己,看到他被妖物吓得脸色发白,轻轻一笑。再往前走路,刚出生的自己已经能看到妖物,被突然飘来的妖气吓得啼哭。
真是无聊的记忆,他想着,站着不动。眼前却又换了风景,街巷消失,苍翠的草地出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的世界里,巨大的生命之树矗立着,光芒从树冠上溢散出去,化作飞鸟鱼虫、精怪人类。
为何又回到这里?
他朝树下走去,很远就看到白泽的身影,额头上刻着鲜红如血的文字,苍青长发垂在草丛里,像一幅画。
四百年前,段十六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这里,现在,他大约是天地间唯一一个知道白泽封印之地的人。
只是,为何又回到这里?
这时,一个孩子越过他,懵懵懂懂的朝树下走去,站在那儿看着白泽发呆。没多久,那个孩子化作一点萤光,飘到生命之树的树冠上,风吹过来,看不见飘向了哪里。
孩子?是了,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梦到这样的场景,那时,他连白泽的脸都看不清楚,醒过来也记不住梦里的情景。
他疑惑的看着,并不着急。
又一个孩子走过来,依然懵懵懂懂,仿佛本能驱使走到树下,看着沉睡的白泽,过了许久,还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白泽的脸,又缩回来,化作萤光不见了。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段十六愣在那儿,不太明白这一个个孩子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为何在这寂静的世界尽头,这些孩子走向白泽的样子,如同在走一条必经的路。
许久,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他。
四百年前,不,“段十六”并非他们最早的开始。
“什么意思?”他眯了眯眼,按捺不住向白泽走去,手指突然热起来,走得越近,越是热得刺痛。他抬起手,看到手指上,一道苍青色的痕迹显出来。
他忍不住皱眉,走到白泽身前,盯住他垂在草地上的手指,果然,同样的青丝缠绕其上,蜿蜒着,向自己延伸。
魂契。
他想起元衡的话,胸口刺痛起来,青丝颤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白泽的胸口上,蜿蜒盘旋,缠绕在一把匕首上,而那把匕首深深的扎在他胸口,几乎穿透了他。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出来,胸口越来越痛,渐渐发起抖来,还是执拗的盯着白泽:“什么意思?”
白泽无知无觉,青色的风吹过来,带来几不可闻的叹息,段十六在风里失去意识,猛然间又醒过来,浑身湿透,而胸口钝痛依然残留。
他爬起来,看到密室里缥缈的雾气,终于发现它们的源头——那是一只活着的蜃。
用死去的蜃酿酒,可以看到这一世所有的记忆,而活着的蜃,能照见魂魄里萦绕不去的往事。
他盯着漆黑的空间,疲惫的沉默着,然后轻轻将蜃盖上,脑海里散乱如麻,只有残留的雾气缭绕,证明刚才的梦并非是梦。
他记得很清楚,四百年前,他与白泽做了一笔生意——他帮助白泽解脱封印,而白泽也帮他一件事情。四百年来,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最合适的生意对象,而谈的一笔生意。
“原来早就认识吗?”他低声说着,几乎无力:“别开玩笑了。”
第24章 红尘宿命(二)
段十六从密室里出来后,无生还在睡觉,她也沉浸在梦中,梦到白衣如飞鸟的羽生,黑衣如浓墨的鳞生,在无根湖陪伴她无数年,她取的名字,在一切还未发生时,这两个名字都令她心生喜悦。
然而这一百年来,只要一想起他们,念到他们的名字,心里的疼痛就让她无法呼吸。
当段十六在梦里看到他与白泽更早的开始,无生在梦里看到了无根湖最后的记忆。
那一次,她在两人的厮斗中冲过去,挡在羽生前面,鳞生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她听到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她在剧痛中升起喜悦来,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阻止一切。然而,她却看到鳞生逐渐变化的眼神,看到他握剑的手渐渐颤抖,淡漠的表情一点点溃散。
心里的喜悦消失无痕,痛苦重新升起。
终于,她看到鳞生身后腾起巨大的黑色妖物,将整片天空都遮挡起来。她无法置信的看着这一切,身后,羽生将她抱进怀里,一声叹息在她耳边炸开。
莲化青鸟,四海清平;
鱼化禺彊,幽冥洞开。
她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剑改变了所有。
那之后,她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陷入冰冷的死亡,再次醒来,无根湖已经看不见了,她眼前是洁净空茫的十方殿,慈悲的和尚站在她面前,轻轻叹息:“无生,你当自省。”
她的泪水磅礴而出:“为何?”
“本是无情物,却生有情心。”
“我不明白……”
和尚垂下眼睛:“无生,你是无根湖因悲悯而生,从无根处来,往无穷中去,然而你的悲悯却一点点沾染了他们,以至于让他们从无情中来,却往有情中去,你当自省。”
她便哭起来,想到羽生和鳞生,想到那样生死轮回的宿命,无知无觉已是残忍,有知有觉之后,该如何度过?
和尚看着她,终于不忍,他拿出一颗舍利,叹息着放进她心里:“你的元丹已有裂痕,这颗舍利可以慢慢修复它,也可以让你忘记所有。”
无生看着他,她不想忘记,但是她被舍利的佛光刺得闭上眼睛,然后陷入漫长的沉睡,醒来后,真的忘记了一切。
平静的十方殿过去很多个百年,取代了无根湖所有的记忆,直到一百年前,她不知为何,一点点拿回了往昔的记忆。
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无生不知道,她没有成魔,她只是逃了出来。
带着鳞生一起。
————
无生醒过来,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顾不上天还没亮,冲到段十六门口,却刚好看到香锦披着头发从卧房里出来,她吓得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想到什么,一张脸腾的就红了。
……原来香锦和段十六是这种关系吗?
香锦见她害羞尴尬的样子,微微一笑走过去:“无生姑娘要找先生么?”
“啊、不!我就是路过……”
“先生还没醒,香锦先给你准备早点如何?”
“不用不用,”无生急忙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香锦觉得她有趣,故意凑近些:“无生有喜欢的人吗?”
“诶!?”无生吓得要跳起来,手足无措,胡言乱语的撇开话题:“没、没有,不是只有人类才……啊!所以段、段十六难道……?”
“不是哦,”花妖妩媚的抿嘴微笑,轻轻摇头:“先生只是偶尔需要人陪伴。”
“诶?”
香锦不再说话,她微笑的神色里浮现一丝宠溺和落寞,然后转身离开,在安静的晨光里拐入走道的尽头。无生也不敢再待下去,急忙转身回房间,掰着手指等天亮,结果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中午,她几乎是跳起来,冲到前厅的时候,看到段十六在发呆,旁边摆着元衡的双邪剑和一堆黑色的布。
无生眨眨眼,早上看到香锦,中午看到他发呆,简直要怀疑这一百年认识的段十六不是眼前这个人,便哈哈笑起来:“你居然在发呆!”
听到她的声音,段十六转过头来看她,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生走进去,看着形状奇怪的双邪,莫名的觉得不详,咳了一声追问:“你在想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