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酒,芦幸建议他们选择“佛门”,一款老式酒,从旧世界时期流传了下来,度数很高,半杯就能让人醉意盎然。这也是范柳最喜欢的酒之一,芦幸觉得也许可以产生什么效应。而时间的选择容易很多,他们把去的时间定在周六,那天火星也会休息,基地的监察会比平时放松警惕很多。
他们给范柳打了电话,乔德以自己的名义,联系范柳,以虚假的词汇描述了张骆驼左胳膊出现一些异常的情况,在几次来回的询问后,范柳答应了他,再给张骆驼做一次检查,最后他们把时间定在了周六,晚上十点半。范柳觉得这是个好时间。
晚安。范柳对乔德说。挂断电话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再重新整理了一下计划,这花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后,芦幸疲惫地站起来,准备起身回家,睡一个长觉,郑郑跟着他站起来,她巴不得他们快点歇息,好收拾满地的啤酒罐头。张骆驼把躺在他肚皮上的毛毛轻轻地放在沙发上,给它盖上被子后去和郑郑一起收拾,接着去洗漱。
等他洗漱出来,郑郑已经睡觉去了。但张骆驼惊讶地发现乔德没有回房间,他站在客厅里,对着已经关机的阿煤发呆,那收音机散发正在休息的蓝光。
张骆驼走过去,他看着乔德的侧脸,注意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但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只好轻声问乔德道:“你不睡觉吗?”
“我想听听歌。”乔德回答道,侧脸被朦胧的霓虹光芒所盖住,他垂下眼睛。
他们回到房间,打开郑郑的电子唱片机,关上门和窗,把声音开到最小。
蓝色的屏幕在唱片机上闪了一闪,出现了。
“您想要什么?”女声温柔地问道。
张骆驼斟酌了一下:“《甜蜜蜜》。”
他很久没有听过这首歌了,非常久,他自己几乎都不太记得。
音质粗糙的歌曲在房间里流淌,那声音温柔却响亮,张骆驼感觉他被轻轻地包裹住。乔德的身躯站在窗边,在这歌声里慢慢放松,他迷茫地看向房间里的一角,某种晦涩而黯淡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慢慢飘出。张骆驼转过身,走到乔德的旁边,他们之间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一片沉默遮住一切。
“……我第一次听到这歌就是在范柳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乔德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时我十四岁,来到火星基地还没多久,我无法放松,而他注意到了这点。有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地方,然后给我放了一首歌,这首歌就是《甜蜜蜜》,我第一次听就被吸引住了。”
张骆驼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几乎像我们的每一个人的半个父亲。我们做什么他基本上都支持,包括地球上的一些原本违反规定的事,比如说救你。”
乔德的语气像平常一样冷冷的,但迷茫从中渗出:“……但是现在我要从他那里偷一些东西出来。”
“你是感到愧疚吗?”张骆驼轻声问道,他看着乔德抬起头,脸朝向他这面,困惑无比。
乔德摇摇头:“不,我很难说……我现在主要思考的其实是另一点。”他将脚伸下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感受了一会儿,终于平静地开口:“他对我们这么好……是因为知道火星本来就准备放弃我们,我们四年之后其实无法回火星吗?”
张骆驼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过于困惑的问题。他觉得他自己有感情,很多感情,他也有朋友,他爱着他们,就像爱所有人一样,但是他没有父亲,也从没有缔交过这样的感情。他爱着阿煤、毛毛,而他们理所应当地回报他爱。它们爱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它们的主人和家人。而至于郑郑,他们是朋友。唯一的不同的爱是乔德,但那样本太小,也过于复杂。
他伸出手,抱住了乔德。他感到乔德的手在他背后缩紧,脸依恋地贴着他的脖子。他低下头,闻到乔德发间的森林味。他觉得心一紧,一种感觉袭击而来,既像是快乐,又像是心酸和悲伤合体。他闭上眼,看到遥远的海洋,他们站在海边,让脚浸入咸湿的白色细软沙滩。
第64章 夜半城市(二)
当飞船滑落至千辉市场时,张骆驼看了看时间,确定剩余时间还够他们走到范柳的家。他边看边打了个哈欠,因为今天他起的过早,当他一睁开眼,他就敏感无比地感到是那天。
计划的一周像是光速般飞过去,星期六这天很快到达。
在白天,他和乔德把计划敲定了很多遍。不用上班的芦幸在一大早就出门,执行他的任务:耗费范柳的时间。而郑郑则出去取预订的酒,但她比他们预想的回来迟些,准确说是迟了很多,她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回来。据她说“佛门”酒很受欢迎,她去取预订的酒时被挤在人群之中,花了很久才离开了那里。
到了夜晚时,乔德和范柳最后打一次电话确认,他们将在晚上十点如约到他的家。
乔德的飞船缓缓下落,以一种匀速而小心的方式停在狭小的停船场,避免撞到其他的飞船。
范柳。张骆驼念叨着这个名字,记起今晚将看见他。
飞船在停船场中已经摆渡好,那嗡鸣声渐渐熄灭。张骆驼捏紧了手中的信号屏蔽器,那是芦幸给他们的,一按下去中间的圆形按钮就能产生信号干扰。进房门前按下它就行。他感到腰间的安全带被乔德解开,他点点头,跟在乔德的身后,走下飞船。
隔壁一架飞船的前灯忽然亮了一下,乔德和张骆驼假装无意地看过去,那架飞船舱的窗户被轻轻摇下,露出一双眼睛,张骆驼很熟悉那双眼睛的颜色,那是郑郑的,在她旁边,一只手在黑暗中朝他们挥了挥,毫无疑问那是芦幸。他们像计划说的那样来到这里,小小的停船场间,如果意外情况发生,他们能够帮助张骆驼和乔德,接应或者做些其他的什么。
张骆驼和乔德不动声色地穿过那架飞船旁边,走出停船场。千辉市场的招牌在他们头顶闪闪发光,像是肮脏的珠宝。他们走进去,穿过它。张骆驼已经来了很多次,他有足够经验地被乔德拉着,面不改色地穿过潮水般的人群,在各种各样的气味里前行。但走到那群女孩旁边时,他仍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躲到乔德的右侧,而他感到乔德轻轻牵住他的手。
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繁复的气味最终被甩在他们身后,金山公寓像座游戏里会出现的终极战局的墓碑般等待他们。
他们乘坐电梯,到达公寓门口。
乔德按下门铃,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这声音让张骆驼恍惚了一下,他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和乔德也是这样站在门口,而他第一次听到这铃声,蓝色的面部识别网紧紧地束缚在乔德脸上。
乔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张骆驼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按下信号屏蔽器的按钮,将它揣入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门在同时被自动打开。他们走进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你们进来的时候刚好十点钟。”一个人说,嗓音苍老而柔和。
张骆驼抬起头,他不惊讶地看到范柳的全息影像已经在房间里显现,等待着他们,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周身泛着微微的白光,当听到脚步进来时,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乔德和张骆驼一眼。
张骆驼看着他,按捺住那份紧张,他小心地让手动了一下,将放进上衣口袋的信号屏蔽器揣到更深处,避免它掉出来。
“你好。”他说,做出一副要看医生的病人的模样。
范柳并没有在意他的招呼,或者说他从来就不在意,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像所有医生,直截了当地示意张骆驼走的离他近点,否则他的全息影像就会消散:“只有手臂有问题吗?”他说,但是不是对着张骆驼,而是乔德,像那手臂长在乔德身上。
“只有手臂需要检查。”乔德和张骆驼对视了一眼,确定地说。
张骆驼谨慎地走过去,离范柳足够近,尽管不知道他的意思。下一秒,范柳亲切却冷淡地说:“坐下,我好给你检查你的手臂。”
张骆驼低下头来,看了看旁边的椅子,他明白过来,他坐了下来。范柳的全息影像走过来,停在旁边,那半透明的眼睛看着张骆驼的胳膊,接着他示意张骆驼把袖子挽起来,动一动胳膊。张骆驼照做了,范柳低下头来,仔细观察那胳膊的移动方向和发出的声音。
“今天芦幸不知道为什么想让我陪他,所以我和他出去了一趟,用完了义肢使用的时间,否则操纵义肢检查他的身体会简单一些。”他用一种类似于父亲般慈爱的声音说,边检查边对乔德解释道。
他半透明的手掌从张骆驼的胳膊上方划过,停留在张骆驼的膝盖处,他稍微垂下头看了那手臂一会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的视线从膝盖向手腕滑去。
“膝盖无大碍……手腕……”他喃喃地检查道,示意张骆驼将手腕扭一扭。
张骆驼照做了,他听到他的手腕的骨头卡卡作响。耳边,乔德清了清嗓子,声音响起:“他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