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猛然飞过方块般的大厦和黑漆大道的组合、虚拟少女组合组成的粉色影像和光线的迷宫,离开城中区域,在几百楼层高的公寓和停船场中穿梭,然而芦幸看也不看,一言不发,直接掠过它们。那些公寓不断被他甩在身后,像是无尽数据。
张骆驼眨着眼,无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寓中找到任何不同。飞船不厌其烦地前行,仿佛穿过时空隧道。渐渐地,他注意到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公寓的数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变少,而空中和他们交接而过的飞船也从拥挤免得顺畅,周边的景色从城市之景变成一片荒凉,无尽的灰色就在眼前。他靠着窗户,在这平静而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发困,但乔德一直警惕地盯着窗外的景色,仿佛在暗中记住来路。
这架飞船像是要驶向天空尽头。张骆驼不安地想,尽管飞船的轨迹平滑而温和。
再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张骆驼发现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公寓完全消失,他们的眼前不再有住所,灰色天际线下只剩一片圆弧,取而代之的是矮小和怀旧的工业区,他从窗边俯视,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曾经看过《重庆史》,重庆的最边缘区就是工业区,这里生活的人们像巢穴般忙忙碌碌,为城市里的人们动工,完成一些重工业项目。张骆驼一直想来这里看看,但他一直没动身,以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偷懒,但后来他明白了,像乔德说的那样,火星不允许他将想法变成现实,它抑制住了他,就像抑制住了其他人一样。
他们不断掠过工业区的表皮,弯弯绕绕地飞过许多巷道,那些黑色烟雾犹如一道道影子在天空中消失,地皮由灰色向棕色过渡,呈现一种没被开垦地色调。渐渐地,工业区也开始变得分散和零碎,那些高塔或工厂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广阔的大地,地皮的棕色开始缓缓减淡,泛出某种奇异的色调,慢慢地,随着飞船继续往前开去,那表皮清楚了,成了一种沙漠般的黄色,而大地空无一物,将这黄色完全展览在天空下。张骆驼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握成拳头,眼睛一眨不眨。这里是哪里?他想,《重庆史》上从来没讲过重庆还有这样一块地方,而其他的书也没有说过,它们只说重庆分了几个区:城心、城中、城内、城外,最远的地方就是工业区,那些书上只字未提这里——一望无际的土地,空无一人,科技和人似乎都不曾存在,像个未知之所。
“这是哪里?”他不自觉地说道。
“城市边缘。”芦幸听到了他的话,冷冰冰地说,又望了乔德一眼,“火星基地给你的地图可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头儿?它虽然对你完全坦诚,但也不是毫无隐瞒。”
他的调侃冷冰冰的:“不过我当然理解你,你就算知道有这地方也不会用心找,毕竟你以为四年后他们就会接你回去,找什么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呢?那是仿造人才需要做的事,我们何必费这个心呢?毕竟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乔德并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像是陷入某种沉思。
芦幸让飞船再向前滑翔了很久,直到背后棕色大地的部分完全消失,左右除开天空,只剩下一片枯燥的明黄色。
“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继续往前飞,飞船越飞越低,最后降落在停在地上。张骆驼转过头去,他看向乔德,乔德正斟酌地看着窗外,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转过头来。
“没事的。”乔德朝他做了一个口型,像往常一般冰冷而坚定。
张骆驼点点头,安下心来,他深呼吸一口气,开了飞船的门,跳下飞船,乔德跟在他身后。这里很冷。张骆驼一站在大地上就知道了,冷风吹过来,像尖刀一般剪破他的皮肤。
芦幸走下飞船,关闭飞船舱门。他站在土地上,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看了看远处,前额被吹起的头发遮盖。
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没有任何灵魂在这里逗留。
“那就是南墙。”他忽然说,伸出手,指向某条宽阔的地平线。
张骆驼向四周看了一通,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他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这里只有灰色天空、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
“在那里。”芦幸看出了他的茫然,再次指了指某处。张骆驼跟着他的手看去,这次一点别样的东西总算出现在他视线里,十米远外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它是这黄色土地上唯一的陪伴。
张骆驼皱起眉,没明白芦幸的意思:“那就是南墙?”他迷茫地回过头说。
芦幸看着他的反应,嘴唇中发出嗤笑声:“不是。看你这迷茫的样子。我一个月前之前来到这里可不像这样。”他一摸头发,望向远处那块石头,像是陷入回忆中,“我和郑郑驾驶飞船来到这儿……”
张骆驼猛地回头,他质疑地说:“你和郑郑?”那个名字让他吃惊。
芦幸朝他比了个冷漠的鬼脸,声音又低又沉:“是我和她。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点酒,心血来潮,想要试试能不能逃离这座城市,于是我们决定朝城外开飞船,一直飞一直飞,说不定我们能离开,但是我们只是想想——因为我和她都不知道那城市的边缘会在哪里,也许根本没有,结果在跨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景象后,我们都疲惫时,我们真的误打误撞飞到这里,看到了一片黄色的土地。我们当时就停在这儿,离那块红色石头十米远……”
张骆驼再次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它离他很近,看起来又重又沉,似乎和芦幸、郑郑的逃离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当时非常兴奋,原本我们只是试试而已,结果好像真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些黄色的土地——无尽的边缘,而重庆无论哪本书、甚至互联网上,这里从没有被提到过哪怕一次,显然火星不想让人发现这儿。”芦幸昂起头,他的下颌骨看起来又瘦又锐利,“我们开始产生了希望,这里的尽头是不是就是出口?我们当时这样想,几乎是激动地颤抖着开着飞船朝那里去……”他指指渺小的看不清的黄色地平线,它在他们前方,像是海市蜃楼。
“看到那红色石头没?你刚才看的那颗?”他回过头,忽然恶意地对张骆驼说。
红色石头。张骆驼回过头去,看了那十米外的石头一眼,他想回答芦幸看到了,但没有说出声,他发现芦幸的目光混乱无比,虽然在问他,但根本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随着自己的叙述进入思想深处,像是回到了那个晚上,这里只有他自己和郑郑,张骆驼和乔德在他眼中消失不见。
“我们就在那里遇到了‘南墙’。”芦幸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南墙’是我给那东西取的名字,实际上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当时我们兴奋地启动飞船,准备朝地平线俯冲而去,我觉得希望近在咫尺——我发动引擎,开动飞船,但奇怪的是,当我们飞到那颗红色石头左右的地带,飞船就无法向前飞动了,它发出嗡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深夜,越来越近的地平线,飞船下被扬起的砂砾。张骆驼眯起眼,但他只看到那块石头旁边流动的透明空气,那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芦幸哆嗦了一下,他继续低低地说:“我说不好是什么,但是就是被挡住了,像那里有座隐形的墙。飞船无法朝前挪动半毫。于是我朝后退几步,加大飞船的马力,让它朝前冲去,但它刚刚到红色石头的左侧就发出巨大的嗡鸣声,无法前行。与此同时,我感到我的头开始轻微发晕,四肢被扭断一般痛。而郑郑脸色发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们起初以为只是偶然现象,但那症状随着飞船马力加大越发严重,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警告我:停下!你们必须回头!否则会有死亡!我本来不想停,我没什么好不舍的,死了也可以,可是郑郑快不行了,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假死症状。我不得不停下飞船让它原地降落,停在这里。”
芦幸指指十米外的那块红色石头:“我们刚开始以为是飞船的问题,休息了好一会儿,决定直接走过去。但同样的,我们刚走到那红色石头旁,一堵无形的墙就挡住了我们,让我们没法前行,它是隐形的,但厚的不行。我们怀疑是那石头的问题,它可能是一个机关,于是把它搬到一面去,但是结果也一样,不管石头移到哪里去,那堵墙仍然存在。那石头不是障碍,而更像是有人放在那里提醒我们到这里就不能走了,就像红灯警醒一般。总之,我们每到那里便无法前行。”
“然后我试图推开那隐形的障碍物,但不到一秒,我的身体就像有电源流过,一阵眩晕的黑色出现在我眼前,那感觉就像是濒死,比在飞船上还糟糕。”芦幸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喃喃地说,“然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城市。我们被某种东西阻碍了,就像撞到了南墙。”
芦幸说完了,他猛地陷入沉默,低下头来,全身不知不觉轻轻地颤抖,像是亲身回到了那天,那一时刻。
“你还好吗?”张骆驼担忧地说,他察觉了芦幸的不对劲,想走上前扶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