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而且是一个人。”芦幸没有坐下来,他靠着一面墙,脚踩在玻璃桌上,“事实上,你们得感谢我没有随口告诉赵一。”
乔德不动声色,他掂量着芦幸的话。
“你们说吧。”芦幸说,他冷酷地看着他们,“关于你们的想法,关于城市的什么事?”
张骆驼和乔德对视了一眼,乔德平静地开口道:“就像我们昨天告诉你的。”
芦幸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仿佛没有听过这个话题似的:“我忘记了,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张骆驼看出了芦幸是故意的,但是乔德仍然保持他的平静:“我们想离开这座城市。”
芦幸立刻故意地睁大了眼睛,夸张地将眉毛挑的高高的,像是没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做出一副惊悚的表情:“离开这里?”
接着他的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你说的是那个离开吗?像死亡一样?”
乔德不动声色:“是离开,逃离。”他没有被芦幸的心灵子弹所击中。
“那你们来找我干什么?”芦幸朝后一昂,终于掀开了他的假面具,冰冷地质疑道,“你们自己走不就完了吗?”
“我们想找你问些什么东西,或者说寻求帮助。”乔德阐述道。
芦幸想了想,立刻的,他就狡猾地探寻到了其中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行,我得加入你们,结成联盟?”
“我没这么说。”乔德巧妙地回答道。
“但一旦帮你就这么意味了。”芦幸打断了他,“你清楚这点。”
乔德顺着他的话,平静地继续说,像引导出话题的是芦幸而不是他:“那离开这座城市,你愿不愿意加入?”
芦幸嗤笑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说:“我为什么要加入?——你们为什么来问我?你们忘了吗?我差点把你交给赵一。”他这次看向了张骆驼,而不是乔德,像他对乔德的回答完全不感兴趣,他想知道张骆驼怎么想。
“因为你可能是对这座城市知道最多的。”张骆驼眨了眨眼,不知所措地说,接着,他停了停,想起那个更重要的理由,“而你是乔德的朋友,很好的朋友——而且,实际上,你没有把我交给赵一。”
芦幸昂起头,他似乎根本不信服这个答案,他抄在胸前的手轻轻垂下,身体完全离开墙面,在这粉色世界中漂浮不定:“所以你们来问我?”他看向张骆驼,视线游移不定,张骆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情坚定,点了点头。
芦幸微微一动,嘴唇里发出嗤笑,他摇摇头,将脚伸在玻璃桌的桌腿上,又立刻滑下,桌子发出轻轻的颤栗之声:“不可能……”
他抬起头来,冷漠地说,眼里的情绪复杂无比:“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不会加入你们,你们也不可能逃出这个城市。”
他停了一下,不耐烦地摇摇头,笑容渐渐扩大:“你们以为逃出去很容易,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才这么自信地来找我,你们觉得那就像一个游戏是不是?只要通关,一切东西就能全部消逝,成功就在眼前?”
“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会加入你们。”他说,冰冷无比地笑起来,“我只是来嘲笑你们的,我今天来的唯一理由是来来告诉你们:你们不可能逃出去的,死也不可能。……我以前也这么充满希望过,然后希望被绝望打碎,而现在看到你们也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我感觉很好,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意义——我可以离开了。”
他猛地抽身,双脚踏在地上,朝后退了一步,神情变得讽刺。他自由地从对话的网中抽身而出,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但我们甚至还没试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张骆驼猛地站起来,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他不喜欢芦幸的语气,那语气非常绝望,但又异常高高在上,“你至少听我们说一下想法。”
芦幸本来准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听到张骆驼的话,停下了步伐,似乎想要忍住什么,但他没法忍住,他嗤之以鼻地转过身来,面向张骆驼:“所以我才说你,你这个小仿造人,还有你旁边的伙计,并不知道逃离的真正感受,你们以为那很容易,容易的就像放风筝一样,一下就能起飞。”他说到后面,露出一个近乎于绝望的揶揄笑容,“但我知道,你们逃不出去。”
“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张骆驼直视着芦幸,丝毫不退缩。他注意到芦幸望进他的眼睛,他咬住内口腔,以免让胆怯泄露出。
但奇怪的是,芦幸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神色渐渐变得恍惚。
张骆驼被他的视线紧盯了好几秒,但没有等到回答,他开始不安,刚想说些什么,芦幸忽然说话了:“你的眼睛跟他有点像。”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从防备的状态卸下来,非常茫然。
芦幸的神色好了点,但仍然很恍惚:“现在不像了……但刚才你很像曾林,他也曾经这样看我过,因为某个话题我们争吵起来……”
张骆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接话,但芦幸似乎不需要他给出反应,曾林像一管药剂,让他的神经陷入麻痹状态,忽然地,他的眼神和之前比放轻了,像一片羽毛,飘忽不定地飞舞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狂潮,他喃喃地说:“我曾经也像你们这样过,为了曾林,为了他带给我的教训,我决定逃出去……你说我试都没试过,但是我试过,我感受过,你们之中只有我感受过,我才有资格说话,但我撞到了南墙,我知道了那并不可行……我看到那复杂的程序,接近死亡的感受,以及随之而来的潮水般的绝望……”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放轻,思绪似乎完全游移开来,“但你们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们以为那就像一种游戏……”他的话语渐渐变得杂乱,他眨了眨眼,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多了,声音重新恢复原来的冷酷。
“我要走了。”他说,不给任何机会,转身就走。
“等等。”但乔德已经抓住了他话中的不对劲,他凝视着他的背影,“‘南墙’是什么?”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芦幸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冷漠,接近于嘲弄的揶揄:“……一种让我们无法逃离的东西。”他说完后再次迈动步伐,这次他走的很快,似乎不会再停下,一直要到走出人群,没人能找到他。
张骆驼看着芦幸被昏暗的霓虹灯照亮的侧脸,他注意到芦幸离开的步伐很坚决。芦幸和乔德的对话快的像暗喻,一堆信息如同杂物般朝他堆积过来,他胡乱地将它们吞下去。
“你等一下。”他不自觉地说,但芦幸甚至没有回头。
他不能让芦幸离开。他本能性地想,念头猛地闪过。
他的直觉读出芦幸面部表情里所藏的密码,那密码这样从暗处提醒他。他有种预感,芦幸在离开“夜间飞行”后将不会再理他们,无论是电话还是邮件,或者是当面见面。
他必须叫住芦幸,吸引住他的目光,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张骆驼猛地站起来,来不及了,他想。
“你带我去‘南墙’,我可以试试。”他说。他的声音在空空如也的酒吧中震荡,然后落下,就像被打碎的酒杯。他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但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芦幸猛地顿住步伐。
他诧异地转过身来,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想试?”
张骆驼想说什么,但他来不及说出口,乔德就跟着站了起来,他把手搭在张骆驼肩上,轻轻将他掩在身后:“不是他,是我。”他昂起头,声音沉下去,坚定地说。
芦幸眯起了眼睛,他怀疑地看着他们,微笑渐渐粉碎,表情变得五味掺杂。似有似无的音乐声在他们头顶犹豫地飘荡。他们和芦幸之间的距离像是隔了整个重庆。
音乐听起来越发悬浮不定,张骆驼的心狂跳不止。芦幸的手动了动,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着,接着那双眼睛眨眨,嘴唇轻轻颤动一下,舌头轻轻碰到上齿,面部的困惑一闪而过。
漫长的时间流过去。
“跟我来。”他终于说,那声音从牙齿中迸发而出,瞬间在空气中融化。接着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的影子在这小小的区域里缩短,最终变成了一个圆点。
第60章 南墙(一)
他们跟着芦幸走出了‘夜间飞行’,绕过一些街道,最终到达停船场,一架飞船在那里等着他们。芦幸头也不回,打开驾驶舱。
“进来吧。”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打开飞船的舱门锁,示意他们坐在后座。
“我们去哪儿?”张骆驼茫然地问道。
芦幸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问题很好笑:“就像你渴望的,南墙。”
但张骆驼不是那个意思,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名,然而芦幸将这问题直接忽略过去,像是没有听到。张骆驼转过头去,却看到乔德安宁地坐在座位上,就像平时一样。冷静地看着窗外,似乎没有什么好奇的,对去哪里也不感兴趣。
不愧都是管理部的,张骆驼腹诽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