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停顿一下:“但那是在很久之前,我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些行星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处境和位置,陷入思索,然后他看向张骆驼,一瞬间陷入迷惑,而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点:原来他无法回到火星。然后他不发一言,低下头来点一根烟,咬着那支烟想着什么东西。而张骆驼坐在他身边,视线也竭力穿破那厚厚的云层。
然后他们会谈起火星,那个乔德已经回不去的城市,张骆驼不会主动问,他怕乔德会不开心,那个星球主动离开了他们。但乔德不介意,张骆驼发现,于是他开始慢慢地问起乔德。火星上能看到太阳吗?他问乔德。乔德点了点头,火星上不仅能,而且能看的很清楚,那里不像地球,重庆,因为地震和环境污染天空已经变得一片灰色,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张骆驼眯起眼,望着那天际,竭力想象被太阳照射是什么感觉,但他想不出。那么被太阳照射是什么感觉?他又问。很暖和。乔德回答他,像是在飞船里开了暖气。那太阳是什么颜色?张骆驼又问。乔德想了想,说,金色,类似于黄色的金色。
偶尔他们会都不说话,只是散步,围绕着运动场或者穿过运动场,走在其中,然后在一片寂静时惊讶地发现很远处的霓虹灯非常刺眼,市中心的灯光染红了整片灰色天空,这是重庆的人们为自己找到光芒的第二方式,尽管他们毫无意识。
燃烧,燃烧,燃烧。
张骆驼眯起眼。
在这些问题里,张骆驼发现乔德开始变得有些异常,或者说是变化。自从乔德那天从游戏厅回来后变化就开始了,但是在他们去运动场的这段日子,他的变化更加明显。也许是因为之前乔德知道了火星不会让他回去,但直到现在这个事实才正式被他的大脑接受。他无法回火星,火星只是把他当工具。但他并没有因此变成傀儡,或者怨恨谁,一蹶不振,也许开始两天有,但是等困惑消失,乔德就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但他身上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尽管张骆驼也说不好是什么,那不是乔德开始吃原本他不吃的食物、开始走他不走的街道能概括的。也许有一点张骆驼能概括,那就是乔德的眼睛开始变得透亮而疑惑,那灰色被人擦拭过般闪闪发光。尤其是当他看向灰色的天际线,脸色开始泛红,颧骨像是被太阳的光线沾湿,尽管这里没有任何阳光。
他看着天空,像在试图明白和寻找些什么。一些新的东西在他的困惑里生成,而旧的东西被剜走。
乔德在变化,或者说,异常。
而张骆驼感到他自己也在异常中,和乔德一样。
他感觉得到。当他和乔德一起打量着天空,而乔德说起太阳,或者其他行星,他专心地听着,清晰地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他体内膨胀,念头在他心中生成,但最开始他不清楚那念头是什么,他觉得它很模糊,非常模糊,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碰触到它。它会在他们来到操场时慢慢膨胀,一直堵在他胸口,等到他们准备回去,它变得更加膨胀,挤压住他整个喉咙。张骆驼一开始以为是疑问,因为当张骆驼抬起头,张开嘴,看着天空,他感到疑问一个个从胸中拥挤出来。
火星。他看着天空,皱眉头想着。那是什么样子?而太阳,乔德说的太阳又是什么样?某些囚禁在他头脑上的枷锁在散开,而新的什么在神经元中渐渐清晰。一种新的、以前他从未有过的渴望渐渐涌了出来,他看到了它,它很显然:重庆之内是什么样子的?重庆之外又是什么样的?宇宙又是什么样的?他不断问乔德,而乔德不断回答他,非常耐心地。
但他渐渐发现他的疑问越来越多,多到要湮没他,接着他渐渐明白这异常不是疑问,或者说不止是疑问。那感觉更像是新生,完全的新生,一个婴儿刚刚出生。最开始当他想要提问时,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不让他思考,从神经元处、很远的地方,张骆驼猜也许是乔德所说的枷锁,基地给他上的枷锁,但他越思考,感觉越困难,越用力地想和明白一切,那挡在他面前的东西也就越想阻止他,同时也变得无力,他不断地问,不断地无意识地想:重庆、火星、太阳、宇宙,而乔德永远回答他。最后他感觉枷锁越走越远,甚至消失不见,然后一大堆他未曾想过的问题像是全新似的全部扑过来,倒在他身上,而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甚至把问题的反面答案视作为理所当然。问题。问题。问题,一大堆问题。
旅游,人们为什么不旅游?天空,为什么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色的?宇宙?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想去宇宙中看看?重庆,重庆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张骆驼想起李香香,她有很多问题,不同寻常。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李香香。
那种想要了解和探索整个世界的强烈愿望突如其来。
他闭上眼,看到碧蓝的海水,白色的海岸线,无尽的赛博空间,宇宙像是一个广阔的圆形球。而他像是只鸟儿一样飞翔。
张骆驼清楚这种感觉,它之前就隐隐约约地存在,但这几天里在和乔德的旅途中它膨胀的更加厉害,随时蠢蠢欲动,在他的喉咙间徘徊,从他的潜意识里冲了出来,摆脱了程序和火星的束缚,像是血液般在他身体中四处流动。
他看到隐藏在它背后的意义。
他没有说出来,或者告诉乔德,但他觉得乔德知道,就像他也知道乔德的,他们都没有说出来那感觉,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知道那种感觉。因为当他们走到操场中央,他们都会自动抬起头,视线和天空相交汇。他们看着无尽的灰色天空,仿佛能从中看到太阳。
有时看的太久,某一瞬间,张骆驼眨眨眼,会看到灰色天空变成红色,有一朵云层从底心透出淡淡的粉色。
起初他会奇怪地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恍惚或者幻觉,但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飞船偶尔飞过云端,船尾的显示灯在发亮。证据是一次一架飞船招摇显摆地从云缝里露出机尾,灰雾间透过光的分子。
那光芒非常耀眼,散发火一般的温暖。
而在那一瞬间张骆驼差点以为那是太阳的光辉。
假如一架飞船都可以穿破这么多云层,那么太阳呢?他不自觉地想。太阳刺破云层,光芒像金子。那场景是怎么样的?他望着天际,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重庆、城市、被囚禁的仿造人。这里没有太阳。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一种冲动,这冲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而来。他曾无数次听到过它的声音,在一天天的清晨,或者夜晚,他的潜意识轻轻地推它至这里,或者至某个梦。他摸过它的羽毛,闻到过那的气味,因为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他毫不惊奇地,一眨眼就能够轻易地采摘到它们。
他捕捉到那词汇,它在他的意识里发亮。
“我以为那是太阳。”他不自觉地对乔德说。
“太阳比那亮很多。”乔德回答道,看着那渐渐消退的红色,像是喃喃自语,“但那光芒不如太阳的万分之一……我见过太阳的光芒,比这个还亮许多倍。”
张骆驼转过头去,他看到乔德,他注意到乔德的眼睛,它在闪闪发亮。乔德也同样注视着那天空,红色的光线刺破无数的云层,现在那飞船渐渐隐藏到云层中去,光芒渐渐变弱,但乔德的灰色眼睛仍然闪闪发光。
“你很喜欢太阳是吗?”张骆驼问,但他没有想要回答,他知道这个答案,但是他想问出口。
“我喜欢能看到它,但这里看不到它。”乔德轻声说,“我们没法看到它。”
张骆驼不自觉地扬起了眉,而乔德注意到了这点,他有点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
“怎么了?”他说。
“我们。”张骆驼重复道,“你说我们。”
乔德不在意地抬起头:“我是这么说的。”
“你以前不这么说。”张骆驼轻声说,“在这之前。”我们。乔德居然会说我们,他有些诧异地感慨道。
“你不是说我变化了很多吗?”乔德说。
变化。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张骆驼想,边说出口:“但我没想到你会觉得‘我们’。”他不自觉地‘我们’当做了一个形容词,乔德和他,乔德和重庆的人,乔德从来把他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他唯一的“我们”用在管理部上,他只认同这个,即使他之前变了一点,但是他仍然简称重庆人是你们。
你们。我们。但他现在统称“我们”。
乔德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在意:“是你说的,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停顿了一下,强调道,“而且,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
他是真心的。张骆驼听了出来。他微笑起来。
他们再次抬起头,看向灰色天空,一起想象那太阳的样子。
“乔德……”张骆驼看着天际,不自觉地开口道。但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而且乔德也在沉思,望着那太阳,一如既往。他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因为回公寓的时间到了。乔德低下头来,看了看石英表的时间,带着他离开,张骆驼回公寓,乔德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