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实际上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面。
“离开地球,去火星。”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想法,那想法乔德以为能成真,他甚至想带张骆驼一起回去,离开重庆,回火星去。但其实那念头荒谬无比,他们吹口气就能把它抛开,就像现在。
但张骆驼没有抛开它,也没有把它说出口。
他琢磨着这个词语,他听起来不可思议。
他清晰而深刻地想到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景色,它们伴随着他的词穷突兀撞进他的想象,撞碎那无声的泪水。
蔚蓝的海水、黑色的极寒夜晚。奇异的像是憧憬的感觉与痛苦一起从他四肢扩展开来。
他看到已经灭绝的鸟儿,轻飘飘的羽毛,它们在黑夜中飞翔,它们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东西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是他们能像那些已灭绝的鸟儿。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呼吸变得急促。他擦干了眼泪,紧紧地和乔德相拥。
第57章 漫游之时(一)
早上张骆驼一睁开眼,乔德已经不在旁边。他摸摸床单,上面的温度已经丢失很久。他心里一紧,坐起来,看向时钟,它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散发微微的荧光。
“星期天,七点二十五分”。上面显示着。张骆驼坐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穿好衣服,走进客厅,但暖色调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红色的廉价沙发孤零零的。
门口,乔德外出用的鞋子消失不见。
张骆驼打开门,空荡荡的走廊呆滞地和他相对。他想了想,回头穿上鞋子,茫然地走出去。
尽管他也不知道乔德能去哪里,但仍然进入电梯,按了数字为一的按钮。乔德。他想着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数字键不断变化。昨夜的夜晚,眼泪,还有木然的乔德,他们在夜色中沉重地相依,然后睡去,一切像个梦。
他走出了公寓。街道刚刚苏醒,大厦在灰色的天际线下像是脆弱的芯片。偶尔有行人从马路上目光呆滞地走过,身上带着彻夜过后的香烟味。张骆驼在这冷冷清清的街道里左右张望,有些不安。乔德会去哪儿?他不是那种喜欢逛街的人。他的心里开始流窜一些不好的想法,但他立刻把它压制回去。不可能,他说服自己。
他转过头,忽然停住了视线,心从嗓子眼回到胸膛中。
乔德站在马路对面,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色夹克,过高的身高和冰冷的脸颊都引人注目,但和平常不同的是,他头上顶着个和他本身气质不符的毛茸茸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奇异的游戏人物。张骆驼眯起眼,那是毛毛,它不安分地扭动着。
乔德朝这里看过来,他们四目相对了。乔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绿灯亮起。乔德迈开步伐,走了过来。毛毛欢快地尖叫,扑入张骆驼怀中。
“我没事,只是出来了一下。”乔德率先说道,他像是看穿了张骆驼的担忧。
“你怎么出门了?”张骆驼轻声问道,感觉心中的紧张随之落下,他刚刚有瞬间以为也许是管理部带走了乔德。乔德除开工作,很少愿意出门,他对人群有天然的厌恶,更别提还带着毛毛。
乔德别过头,平静地说道:“我想出来走走,这附近有人造的草地。”
张骆驼诧异地眨眨眼,张开嘴,但没有说话。人造的草地、出来走走,这听起来很不乔德,乔德很讨厌散步,对人造草地也一向没什么兴趣,准确来说他对除开九龙坡和管理部的地方嗤之以鼻,他甚至不把这里看作是生活。乔德也察觉到了张骆驼的惊讶,但他没解释,只是接过毛毛,耸耸肩,继续朝前走。
“走吧。”他说,“我们一起去超级市场逛逛。”
张骆驼顿住了,接着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已经醒来。
而张骆驼惊讶的时刻还远远没结束。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挑选了一些人造肉、面包和果酱,以往乔德会躲在一旁,冰冷地看着周围,直到张骆驼付完账,他才会走上前来,帮忙提他挑的东西,他不喜欢超市,就像不喜欢重庆所有人流很多的地带。但今天他不一样,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躲闪,尽量避开肮脏的制服,手中仍然坚持不懈地拿着一瓶张骆驼好不容易抢到的打折饮用水。当他们结账时,他站在张骆驼的前面,面无表情地提着东西面对人工智能,让它刷他掏出来的卡。张骆驼假装看四周,其实在身后瞟着乔德,他对这个场景感到非常恍惚,他没想到有生以来乔德愿意拿一些总价值小于钱数为10的东西。
“我要这个。”乔德顺手点了点收银台旁的蓝色柜子,一盒“黑川”香烟从柜子里滑出,他完全无视了张骆驼困惑的目光。
他们回了郑郑家,张骆驼摆好早饭,郑郑刚好起床。她走进客厅,在阿煤早间新闻的播报声中吓得朝后一退——乔德坐在廉价的绿色椅子上,拿起小笼包和面包,一口一口地咬下去。
“芦幸对他做了什么”她挤进厨房,狐疑而惊慌地问。乔德平时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他宁愿什么也不吃,保持完全空腹的状态。张骆驼朝她摇摇头,沉默地拿起两杯牛奶,走出厨房,将其中一杯递给乔德,他正垂下眼睛,咬完最后一口小笼包。乔德轻轻地从他手里接过去,喝了一口。
张骆驼同样感觉很奇怪,但他不想问乔德。
他注意到乔德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从早上,他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是如此,就像昨夜一样,燃烧不尽。
经过这一早上,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原因。
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饭,郑郑有一眼没一眼地盯一下乔德,像打望一座失常的灯塔。乔德在吃完饭后拿出了那包香烟。“黑川”。黑色的廉价包装,上面印着一座银色大厦。他笨拙地打开它,显然以前从来没有抽过烟。他抽出一支香烟,叼住烟头,火在烟尾被点燃。
郑郑吸了口凉气,赶紧低下头来,脚踢了一下张骆驼。他到底怎么了?她做了个口型。张骆驼朝她耸耸肩,以示自己一无所知,对面,乔德深深吸了一口烟,面色因此变得潮红,然后他咳嗽起来,桌子随之颤动。他显然没有吸过烟,从来没有,吸烟对他来说更像一种酷刑。但他没有放弃,继续将烟雾吸进嘴唇,再笨拙地吐出来。那味道显然让他恶心,然而他咬着牙重复一次又一次,就像是在折磨自己。他的颧骨变得苍白,脸色也是,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持续不断地发亮,像不存在的永动机。
张骆驼看着他,不发一言。
乔德和他对视了。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像火一样燃烧。
过了一会儿,郑郑吃完了早饭,她拿着风衣出去了。
“看好乔德,我觉得他不对劲。”她悄声朝张骆驼叮嘱道,消失在门口,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乔德和张骆驼。郑郑没有关电视,上面无聊的电视剧还在喋喋不休,乔德走上前去,他挤进那座红色沙发,平静地看着电视剧,像是对这产生了兴趣,张骆驼抱着毛毛,和他坐在一起。
他们专注地盯着屏幕。
“……我们只喜欢这里。”这是一部牛仔电视剧,牛仔们发出空虚而悲伤的口号,站了起来,走向夜色之中。张骆驼看到这里,觉得口有点渴,他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啤酒,分给了乔德一罐。乔德看了啤酒罐一眼,他从来不喝啤酒,但这次他接过了它,打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喝下一口,然后是四分之一罐。
他们继续保持沉默,在电视剧的无聊中里发呆。“自由……为了自由,虚假的自由……”电视剧里说,分镜非常僵硬。他们心照不宣地看着屏幕,咽下去啤酒,一动不动。良久,乔德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张骆驼转过头去,他同样看着乔德,乔德的脸,乔德的嘴唇,苍白的脸色,闪烁的灰眼睛。他们看着对方,就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对方一样,他们完全坦诚,也保持完全的平静,一种沉默而温柔的氛围裹挟了他们,犹如现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张骆驼张开嘴,但又轻轻地闭上了。他没有问出那句“你在想什么?”那句话完全没有必要,至少在此刻。
“你们在相爱吗?”阿煤好奇地问道,他在对视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第二天早上,张骆驼五点钟就醒了过来,他翻了个身,旁边没有人,床铺像是一张整洁的白纸,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温度。他坐起来,没有惊讶,走到浴室里,乔德正对着镜子刷牙,他察觉到了张骆驼的出现,却也像张骆驼般毫不惊讶地点点头。他吐掉口中的化学白沫,用水淹过前额和眼睛。
“走吧,去散步。”他对着六角镜子说,就像早就知道了张骆驼会在此刻醒来。那镜子倒映出他灰色的眼睛,里面是张骆驼的面庞。
早上五点二十一分,灰色中压着一点黑。这就是天空的绝对阈值,重庆的夜晚从来没有出现过纯粹的黑色。张骆驼望向窗外,飞船渐渐下落在停船场。他们下了飞船,张骆驼披着一件夹克,穿过无人的马路,远处几百米的高空,全息影像对他们弯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