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骆驼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说法:“从来没有过。”
乔德让那个节目暂停了,画面停在一片暗红的土地上,它像是一片古老飞船左翼的外壳:”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几乎什么娱乐节目都有,但从来没有过旅游或者探索类的?而似乎你身边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旅游,到重庆的各个角落去看看、或者说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好像每个人都没有这种意识存在?想也没想过”
张骆驼被他问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他:“因为这个想法太生僻了,大家很难考虑它——”
过了一会儿,张骆驼觉得不对,犹豫地摇摇头:“而且……不是没人有这个想法,我就有过,我想去重庆的各个角落,我还给你说过。”他努力地辩护道,看着乔德,目光尽量不退缩,又补充道,“虽然我想的是退休以后去。”
乔德愣了一下。接着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张骆驼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那笑容不像是嘲讽,但也和亲切无关,更像安慰剂似般的笑容。
他点点头,难得温柔地打断了他:“是的,我差点忘记了你,你很了不起,突破了火星的蒙骗,但除开你,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想这个问题。”
“但是你想的也仅仅是几十年以后去游荡整个重庆,而且你甚至没有想过离开重庆,去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看看——或者去宇宙。”乔德一针见血地说。
“那是因为我之前没有考虑过宇宙这种东西。”张骆驼嘀咕道。
“但是在我和你接触过后,讨论那些天文和宇宙呢?你每次只是听着,露出憧憬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过想要去探索的想法。”乔德打断了他。
张骆驼愣住了,他张张嘴,又闭上。
他感觉有些晦暗的沮丧。
乔德看着张骆驼,叹口气:“别这样,这和你没有关系,因为火星在你们神经元上动了手脚,屏蔽和消除了你们想要去探索世界的这个想法,让这个想法成为盲区。也就是指想要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去钻研这座城市。它要让你们永远无法思考,或者想到这些,以规避可能地风险。”他的左手伸过来,碰了碰张骆驼的前额,他的手很冷,但碰触在张骆驼的脑袋上刚刚合适。张骆驼轻轻闭上眼睛,看到灰蓝的色彩,乔德的话从他的耳朵边闪过,“那个被消除的神经元就是在这个位置。一切实际上只是火星给你们的神经元上的枷锁。”
“而这就是我说的第二道门槛。”乔德说,将那个定义定了下来,“双重门槛,生理上的和意识上的。”
第44章 无限真实(十)
张骆驼坐在椅子上,反复思考着。乔德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打断张骆驼的思考,他任凭张骆驼把看到和听到的统率在一起,等着他想清楚后再提问。不远处,电脑上火星的街景仍然在流动,大厦顶上一块透明的大理石材质的广告牌宛如坚实的臂膀,持续播放无穷的广告,乘坐空中地铁飞过的蓝色轨道里的人群偶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水银色的霓虹灯一眼。张骆驼听到那低低的说话声,那说话声没有干扰他,甚至帮助了他,因为他感到眩晕和不可思议,而那能让他清醒过来,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情况。
他偶尔站起来,从纯白的地板走到电脑“树”旁边,小心地踏过那些无穷的数据线,避免踩到它们,低下头来,在乔德的帮助下跳回到主页面,一页页地阅读重庆个人信息数据名单。他对别人的信息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他能从中找到点什么——现在他就像一个迷失之人,急需一条路线来引导。
他离开电脑屏幕,看向桌面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几个手指甲,它们大小不一,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纯白色,有些异常坚硬,有些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变得软弱,壳面上充溢一种纯白色。他拿起一片指甲,再拿起自己的大拇指指甲。
他看着它们。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它们,抬起头来,看着乔德,喃喃地说,“按照你说的,你是人类不是吗?”
乔德已经等待张骆驼的思考结束很久,张骆驼刚一提问他就聚精会神地听了进去,因此他很快回答道:“因为基地即使做到那份上,仍然不放心,害怕重庆会出现漏网之鱼。基地需要有人呆在重庆,即使基地不在重庆,也能掌握重庆的绝对权威。”
他注意到张骆驼的许些迷茫,提示道:“你知道十一公司是重庆最大的垄断公司,掌控重庆的各个方面,政治、饮食、娱乐、卫生,甚至精神偶像。”
精神偶像。张骆驼立刻想起李香香,犹豫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乔德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从本质上,十一公司掌控了仿造人的一切,它就是重庆权力根源的代名词。而公司需要领头和被掌控,火星当然不可能让仿造人去掌控这个公司——“
张骆驼打断了乔德的话:“但是公司里还是有仿造人?”张骆驼试图去理解,但除开乔德他们,公司里每个人都是仿造人,按照这样说的,乔德的话有漏洞。
乔德没有惊讶,他平静地继续解释道,似乎觉得张骆驼的问题不值一提:“那没有关系,仿造人可以进入十一公司,成为一个技术人员,帮助创造重庆的一切,关键是高层,他们绝对不可能进入高层一步,最高权属于火星上的人类,火星要从根源上出手阻断仿造人向上爬或者进化的可能。”
张骆驼渐渐明白过来。垄断权力,让技术归于技术,但技术绝对不能置换权力,这是管理部的法则,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乔德的手滑过电脑光滑的屏幕,停顿了一下,从那些大厦上坠落,他回过头来,将话尽量精简,回答张骆驼的问题:“所以这才是为什么管理部在这儿——由人类来掌管最高权,管理整座公司。当然,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任务是监管仿造人,及时处理一些火星可能无法察觉的问题,比如异常仿造人的出现,把可能性谋杀在苗头里。”
监控仿造人,处理火星无法察觉的问题。张骆驼漫无章法地把它们一一塞到了自己的理解之中。他感到有些眩晕,那眩晕比之前的更甚,也许是理解过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住了嘴唇,将一切想法再向前推——他的讨厌上司们都来自火星,乔德也来自火星。他抬起头,再次朝乔德确认道:“那你就是来自火星?”
他看着乔德点了点头,感觉眩晕更严重了。来自火星。这简直像个三流小说,一个充斥了阴谋的三流小说,但是它现在却实实在在地躺在他面前,像是书页一般从他面前翻过。
火星,那巨大的,在屏幕上辽阔的像没有边际的城市。
乔德的身后,窗户上的雨水像有剧毒的水银。
张骆驼猛地想起了什么,那些东西在他唇中,呼之欲出:“那岂不是之前的管理部的人都是?……”来自火星。他没有说出来。
乔德平静地看着他,读出了他的心声,替他补完了下半句话:“是的,都是来自火星。之前在这座公司的,现在在这座公司的,我们都是来自火星。我们被火星挑选中,来到这儿来,表面上是掌管整个公司,实际上是整个重庆。”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看着地板,地板上一条条缝隙像是笔直前行的公路,没有尽头,他跟随着那些缝隙沉思了一会儿。火星。他看着这所房间。火星。
“……范柳也是来自火星是吗?”他沉思着说道,渐渐明白过来。假如乔德他们都来自火星,那么范柳也很可能来自火星——这座房间属于范柳,而那些令人恐吓和惊讶的信息被装在那台显然无法不引起房间主人注视的电脑“树”里,乔德打开电脑的方式轻车熟路,像早就得到了默许,范柳很有可能也是表面是玩具商,实际也是为了监控重庆而来的火星来客——这很有可能,更不用说他和乔德他们的亲密程度。
乔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骆驼会提到范柳,他想了一会儿,犹豫而谨慎地说道:“他是火星的,你可以这样说。”但乔德似乎并不完全觉得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简单地让问题阻止在这里,不迈过那条真正解答的终点线。
张骆驼看出来乔德不想回答,或者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张骆驼猜也许是范柳的身份是个秘密,因此他没有追问下去,而且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在他心里一直膨胀,把其他的东西全部挤压下去,包括关于范柳的问题。
张骆驼感觉得到那个问题挤开其他一切东西,碰到他的喉咙内壁,强迫他去思考和注意。那个问题让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而且这乱糟糟和思想无关,和逻辑也没有关系,那东西来自更深处,在乔德告诉他的那一刻就本能地跃动出来,不断提醒张骆驼。
火星。乔德。乔德来自火星。他以前在火星,但后来来到了重庆。
他思索着,无法不注意这深层的意思。
他抬起头,咬住嘴唇,终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忍不住地轻声问出口:“你要离开火星,难道不会感到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