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乔德轻声追问道,他直直地望进张骆驼的眼睛。
张骆驼的视线游离在窗外的蓝色雨棚上,接着再回来:“就是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他觉得他无法用更好的语言去概括这。
“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乔德没等他说完话,就已经再次追问他道。这让张骆驼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感觉到乔德的咄咄逼人,上次他这么感觉是在很久以前,当时他们在乔德的家,乔德接二连三地问他私人问题:他,郑郑,一切的一切,邓丽君的歌声像是点燃炸药的火在其中燃烧,让他的心变得不安。
张骆驼有些烦躁,一些因为被不断追问和怀疑的不舒适感像是某种病毒般覆盖在他身上:“区别。“他嘀咕道,有些生气地,但他马上注意到乔德的目光里没有像上次一样,充满奚落或敌意,他只是在平静地提问,像提世界上任何问题一样。张骆驼因此明白了乔德没有别的恶意,按下去那不舒服。
他低下头,叹口气,认真地回答道:”看你说哪种。分生理上的和意识上的吧,虽然其实他们的差别和我们已经很小了。”
乔德坐在张骆驼的面前:“那如果一个人生理上和意识上都和仿造人相同,那么就可以认定那是仿造人是吗?”
张骆驼想了想,他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对劲,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因此他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讲仿造人的书是这么说的,应该可以这么认为。”
乔德点了点头,像是一个疑惑被解答了:“你继续说下去。”
张骆驼摸摸左臂,感觉那有点发痒:“比如说仿造人的生理上,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会死亡,他们的寿命期限是坏掉而不是死亡——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被一次次修理成功,在一天之内又重新活过来,身体能重新被组装,随时拆卸和重组,不会有任何——”
他说到这里,忽然中断了,颤抖了一下。
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摸左胳膊的手停了下来。
……那手臂就像新的一样容光焕发。
但又如此贴合他,血液平稳地在其中流动。
乔德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眨了眨眼,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像是猜测出张骆驼心思似的,轻声问道:“你新安的左臂感觉怎么样?”
张骆驼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乔德。
乔德轻轻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科技吧?还有你的左眼也是,你甚至都没有提过它。”
张骆驼听出了乔德在轻微地讽刺他。他喘息着,悄悄地握住了他自己的左手,指甲嵌入他的手掌,疼痛感传入神经,一直到达他的眼球周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的思绪完全是茫然的。
乔德也许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变安静了,让张骆驼沉沦在无尽的思绪里。
张骆驼埋下头来,让脑袋沉在掌心之中。
但他感觉他无法抓住那些思绪。
乔德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来。
“你刚才只说了仿造人和人类生理上的区别?那么能告诉我意识上的区别是什么吗?”他转移了话题,轻声问道。
张骆驼这才恍惚地抬起头。意识上的区别,在这瞬间他几乎快忘记这个话题了。
“意识上的区别……”他从他那些庞大而零散的思绪里走了出来,想了想,才回答道。
“是记忆。”他说。
“记忆?”乔德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有些古怪。
张骆驼点点头:“是的。”他慢慢地将那本描述仿造人的书上的句子给记起来,仿造人的记忆从它们开始运行之时诞生,这意味着,它们的记忆往往从一个具体的节点,一天开始。这和人类不同,人类自诞生起就拥有持久不断的记忆,回忆里不会有边界线,不可能发生回忆空白的情况,即使再记不清楚,大脑也能产生碎片化的记忆画面。但仿造人们的记忆一旦到某个节点,再往前推,就是一片空白,仿佛一片沙漠。
……人不可能没有长久的记忆。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人拥有碎片化的无尽的记忆,但是仿造人的记忆是到某个固定节点后就全部消失。”张骆驼说,“这就是人类和仿造人意识上的最大区别。”
乔德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那我想问,你的记忆是怎样的?”
张骆驼皱起眉,愣了一下。记忆。这个简单而熟悉的词语。
他看出了乔德的目的,但他觉得这次乔德不会如愿。
“和其他人一样。”他略微轻松地说,松了一口气,“碎片化的,源源不断。”
“既然是碎片化的,那实际上你是记不太清楚是吗?”乔德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话。
张骆驼理解着他的这个用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的,因为记忆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那东西太理所当然了,张骆驼甚至不会去回想和怀疑,因为它永远在那里,不会背叛他,记忆就像一座房间里会被忽视的空气,随时存在于他的呼吸之间,但是也永远模模糊糊的,摸不着——昨天的记忆在今天就开始稀释,那像一个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某个遥远地方的纯白色空间,没有人能抓到它。
“你并不知道它是在某个节点就突然一齐消失还是碎片化的。”乔德确认道,“因为它是模糊的,很难捕捉到。”
“可以这样想。”张骆驼感到有些疲惫,那是他左臂开始的酸麻感,接着那感觉扩大到全身。他猛地意识到他的四肢是如此协调,像是天生如此,而这让他有些恐慌,他垂下眼来,用全身的力气抵抗那感觉。
“但是我并不怀疑我的记忆。”他补充道。
“但你也无法证明。”乔德说。
“是这个意思。”张骆驼想了想,犹豫地,有些不想承认地点了点头。
乔德沉思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地,再次开口了:“那么你想不想冲破阻碍看清记忆?”
张骆驼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通过某些方法,能让你冲破阻碍,看清你全部的记忆和记忆的边界点,你看不看?”乔德将他的话重复和延展了一次。
张骆驼觉得这听起来很荒谬和奇怪,但是乔德只是看着他,看起来无比认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张骆驼久久地凝视着乔德的眼睛。他不明白乔德为什么这么肯定和坚持,然而同时,张骆驼感觉得到,他的心在轻轻地颤抖,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他知道。通过那些长长的都市丛林,无比深的睡眠,那些张骆驼之前一直未解的疑惑,不断翻出的一切。
乔德将它们挑明摆在了这里。
他的心声渐渐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他甚至没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看到乔德站起来,走出门去,回来时他手心里放着颗颗药丸,那是颗蓝色药丸,他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张骆驼问道。
“你可以管它叫记忆剂,但我们那里管它叫芬美令,那是它的药名。”乔德说,“它能够回溯记忆——直至你记忆里最远的地方。”
张骆驼困惑地挠挠下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药?”假如有这种药,整个重庆都应该有所反应,那些新闻会大肆报道:这是科技的飞速进步。
“因为一些原因。”乔德说。又来了。他的那种语调,神态,像是藏有秘密的态度,让人感觉他还隐藏了些什么。但张骆驼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了,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接过了那蓝色药丸。
它小小的,像是一个闪烁的像素点。
“它会怎么起作用?”他问乔德道。
但乔德只是轻轻朝他点点头:“吃下去,然后等待。”
张骆驼将它放入嘴唇中,咽了下去。
一分钟过去,没有什么,他有些困惑地朝乔德看看,但乔德只是示意他耐心等,因此张骆驼决定等下去。
一分钟以后,一种旋转感开始从他四周转起来。
张骆驼感到奇异的震动感。
他眨着眼,看到周围卧室甚至一切的景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像是天空那样的不均匀的灰色色彩。接着那些色彩开始流逝,像沙漏般进入他的视网膜。
他稍稍转动了他的眼球,那些色彩开始变形,变成几何体,接着开始向下,向下。
他看到了它们变成画面。
那些画面和声音从他眼球里跨过去,被他抹平,向前转动。张骆驼最先没反应过来,接着注意到那是他的记忆,它们像电影般从他眼前流过。而且它们看起来非常清晰,色泽鲜艳,每一个细节处都是如此完好,像是没有被磨损。
这是因为药片的原因,它刺激了你的大脑,把你的记忆视觉化,你能看到你的记忆,而且看到的比你平时更清楚。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张骆驼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刚才将感叹说出了嘴,现在回答的是乔德的声音,他在他耳边说话,但声音远的像上帝。
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张骆驼听到乔德问他。
记忆。张骆驼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地回答道,他看到自己正在R-63的追逐下逃跑,这感觉有些怪,看着另一个自己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