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郑回来时刚好看到乔德的背影抵达门口,玻璃门将内外隔绝开来,一片被雨水笼罩的光影投影在仿造人的手臂上。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身体因为吃了太多维生素药发抖:“他怎么在这里?”她疑惑地问张骆驼道,白了一眼缓缓关上的电梯,乔德的脸在银色电梯里渐渐消失。“真讨厌,他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她说。
仿造人把菜端了上来,郑郑朝她笑笑表示感谢,拿起番茄汁,喝了一口,缓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舒缓因为减肥过头而导致的头晕目眩,说,“除开仿造人部,我最讨厌的就是管理部。他们让我觉得……”
她想了想,俏皮地笑着说:“要是我以后也会变成这种人,我还不如做仿造人。”
第2章 重庆森林(二)
十六点五十八分,张骆驼安上了最后一个玩具的头,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他没有带多少东西来。他把东西放到袋子里,准备下楼,去十一楼找乔德,那儿是一个咖啡馆,人很少。他脑子里想起郑郑的话,“盛气凌人。”边想边走向电梯,电梯开启,他按了十一楼的按钮,看向窗外。
中韩文夹杂的霓虹广告牌、大雨、无尽的飞船和巨蛋一般的建筑物,广告飞船上显示:型号5350玩具生产成功!
郑郑讨厌乔德,张骆驼明白,事实上,他觉得公司里很少有人会喜欢乔德。乔德一年零十五天前来到公司,张骆驼记得清楚,那天刚刚生产出型号999的玩具,大家都在说马上就要到型号1000,而郑郑和他约定好到时一人买一只玩具。
休闲时间,公司里很热闹,有人在摆弄玩具,有人在谈昨天的电视,正在这时,公司总经理走了进来,打断了欢声笑语,说要宣布事情。事实大家都清楚,公司的管理部团队将要集体退休。
郑郑和他嘀咕其中的不公平,管理部只需干满四年就可退休,领终身工资。而这两个月管理部因为马上卸职,都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不顾公司事务,上班的时间他们就在渝中区的各种酒吧喝酒和狂欢。
张骆驼觉得有可能,因为管理部的人最近看起来总是眼神涣散,像报废的X-965型机械人。因此管理部的代表满面红光地宣布他们离职,将有人继任他们的位子时人人只是敷衍鼓掌,并没有什么大反应。
他一挥手,向各位介绍接替他的队伍管理部,站在第一个的就是乔德,高个子,高鼻梁,薄嘴唇,神情傲慢,灰眼睛谁也不看,长得就像来自九龙坝。
九龙坝在重庆的城中区,是一个富人社区,门口设有电子网络大门,与外界隔开,没有通行令的飞船不能通过,里面像黑夜一样寂静,而富人如同萤火虫一样在其中游荡,数不胜数。
……电梯开门,咖啡馆里没有太多人,音乐静静地流淌,张骆驼抱着袋子,走到离电梯最近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他没有太多钱。仿造人走过来,问他:“请问你想要吃什么?”
张骆驼友好地朝她微笑:“一杯果汁就是了,我在等人。”仿造人点点头,走开了。
因为乔德长得像来自九龙坝,大家刚开始都很畏惧他,这是人的惯性。但很快畏惧感消失。乔德为人傲慢,除开他所在的管理部,对谁都很轻蔑。有人曾经主动和他搭话,表示友好,但乔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他,就像看贫民窟里堆积的破铜烂铁,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如同从来没被搭话过。
他也从来不去二十九楼的餐厅吃饭,每当管理部因为有事要来餐厅时,他都紧闭双唇,像一张嘴就有精神□□灌入。当然不止他如此,整个管理部都如此,有时管理部甚至会窃窃私语,张骆驼听到他们说过:“那群人和我们……”他们管其他部门的叫“那群人”,而管理部的则是“我们”,剩下其他人摆出认同的神情。他们走起路来永远目不斜视,就像刚才的赵一。
也许只有芦幸是例外,他是管理部唯一友好的人,对着其他部门的人时会主动交谈,谈论重庆的天气,新出的游戏之类的,但也仅此而已,他身上也具有管理部特有的隐形隔膜,人人都知道他们没法再深入一步。
张骆驼也不喜欢乔德,不过开始他并没有碰到过乔德,他对乔德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乔德在七十六楼工作,他在四十八楼。大多时候张骆驼都淹没在玩具堆里,比如企鹅、闪闪发光的玻璃球、做玩具熊用的人造皮毛。他会修理东西,有些是别人不要的,有些是人求他修的,张骆驼修理技术很好,而且很好说话,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求助。他喜欢修东西,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耐心。所有他修过的东西都会焕然一新,即使是被丢弃的不要的东西,修理过后都焕然一新,像是刚刚出炉。
张骆驼把它们擦得发亮,摆放整齐,放在工作桌上,等主人认领它们,或者喜欢他们的人将其拿走。假如没有,就一直放下去,和他作伴。
一切看似平静,张骆驼对乔德的印象就仅此而已,毕竟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玩具和地图。直到乔德和张骆驼发生了一次冲突。
那次冲突很偶然,也很奇怪。那是几个月前。
那天天气一如既往,阴天小雨,玻璃被雨水冲刷,蓝的发亮,离下班还有三十分钟,街上的路灯亮起来,广告的虚拟影像在空中漂浮。张骆驼当时刚刚修理完一个玻璃杯,把它摆在桌上,然后去找仿造人助手要了杯咖啡。
走回来时,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快步走过去,看到他刚刚修好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像大颗的冰块。玻璃粘着斑点似的液体,呈暗红色,散发一股苦杏仁味。
三秒钟后,张骆驼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绕过桌子。一个男人倒在他的办公桌旁,一动不动,手腕破开一大块,喘息微弱。
“你还好吗?”他马上蹲下身去,低声问道。
男人睁开眼睛,朝他看来,嘴巴张开,他的力气残存无几。张骆驼认识他,他是广告部的员工,叫做曾林,进了公司三年。他的肩膀很潮湿,上面流出的血液比张骆驼看的暴力电影里的还多,张骆驼闻到那股苦杏仁味。
“你等一等。”张骆驼深吸一口气说,“我去打医疗电话。”
张骆驼的脑袋有些眩晕,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尽量保持平静。他走到桌子旁,拿起电话,准备拨号码。
然而他还来不及按下第一个数字“3”,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张骆驼抬起头来。领头的是个青年,穿着管理部的制服,后背湿哒哒的,水滴在他的脖子上。后面则是安保部的人,他们气喘吁吁,像刚刚赛跑过。青年的面孔被明亮的灯光笼罩着,张骆驼看到了他的脸——苍白而瘦削,像博物馆里的冷冻标本。
他想起来,那是乔德,张骆驼在公司的照片栏看到过。乔德没有注意到张骆驼,他冷静地站着,看着躺在地上的曾林,灰眼睛闪烁不定。
“他在这里。”他说,挥一挥手。
安保部的人走上来,他们统一穿着黑西服,皮鞋踏在地上,味道像排泄物。接着他们蹲下了身,动作整齐划一。张骆驼刚开始以为他们是观察曾林伤势,但三秒以后,他们抓住曾林的手臂和小腿,像拖动物一样把他拖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曾林的皮鞋塌在地板上,因为摩擦发出“磁”声,拖拽出一条无色的雨线。
“怎么回事?你们是带他去医务室吗?”张骆驼心砰砰地跳,放下电话,他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安保部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继续拖着曾林向前走。张骆驼觉得不对劲。
“你们等一下,他的肩膀还在流血。”他挪开椅子,皱起眉头,朝那里走去,“我可以帮忙治疗。”
被雨沾湿的西装突兀地在他面前放大,张骆驼可以看到上面的纤维。一股森林味没来由地包裹住他,让他窒息。张骆驼抬起头来,乔德挡在了他和安保部的中间。
“管好你自己的事。”乔德的灰眼睛很冷。“要么下一个开除的是你。”他说,用了一种戏剧化而事不关己的口吻。
“你们带他去哪里?”张骆驼问,他探出脑袋试图看看曾林,但安保部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得到曾林的脚。它现在离他很远,一半已经进了电梯。
乔德的手垂在裤兜里,他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盯着张骆驼,懒洋洋地回答道:“医务室。”
时至如今,张骆驼仍然记得那副场景,安保部走在走廊中,畅通无阻,犹如进入无人之地。平时喧闹的走廊空无一人,雨声很大,隔开走廊和办公室。张骆驼没法向前一步,乔德挡在他面前,阻止他行动,直到安保部消失在电梯里他才离开。走之前他回头望着张骆驼,眼神里的冷漠不言而喻。血液在地板上已经凝固,看起来像灭绝已久的昆虫标本。
张骆驼抬起头,每个办公室都亮着灯,他从中看到无数双眼睛,但没人敢踏出一步,他们只是呼吸,保持沉默。当乔德消失在走廊尽头后,那些眼睛跟着熄灭在明亮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天夜晚,郑郑给张骆驼来电,说她听说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