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香是十一公司最近在打造的首个仿造人偶像,公司希望她能在市场上一鸣惊人,打败加州女孩。郑郑负责的是对她进行思维培训,好让她的反应更能接近人类,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仿造人偶像。郑郑之前对张骆驼说过这个,她一开始对李香香的状况感到苦恼。她说过李香香太像个仿造人了,思维培训像对着个石头。
郑郑朝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反对,率先走进餐厅。
他们选了中间的位置。来的是个个子很高的仿造人,她有小麦色的皮肤,眼睛很大,眼尾处的黑色编号清晰可见:K-105。“请问你们点什么菜?”她机械地问道。张骆驼说:“一笼包子,谢谢。”
郑郑想也没想:“我减肥,要一杯番茄汁。”仿造人记下来,朝厨房走去。
郑郑掐掐自己的腰,朝张骆驼抱怨道:“我最近又变胖了一点,我在想我要不要买点智能维生素,在我吃东西时控制我的摄入。”
“你不胖。”张骆驼真诚地说。
郑郑对他的安慰视若未闻,她苦恼地站起来,目标明确:“我去一下厕所。听说上厕所前清空肚子有利于增加饱感。”
郑郑走开了,现在餐桌旁只剩张骆驼。他环绕四周,今天周二,上班日,人很多。许多像他这样的上班族坐着点餐,有些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在放《甜的生活》,一部在旧世界毁灭后幸运地被保存下来的上世纪电影老片,讲非智能时代的上流社会,重庆建都之初,它常常被用来作为怀旧产物播放,但现在它在许多新生的人们眼中只有电影的作用。张骆驼盯着电视屏幕,里面的一个军官重复着一句话:“人不可能没有长久的记忆。”张骆驼听过这个台词很多遍了。
台词安静地在餐厅里流淌,每个人都坐在餐桌前,只有服务员在暗淡的灯光下忙碌地穿梭,她们的眼尾都有编号,k-323,k-464,很明显,都是仿造人。离张骆驼最近的是个绿头发的仿造人,她的皮肤是小麦色的,看起来很像人类,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她没有面部表情,走路时发出机器运转的响声。
仿造人是十一公司的王牌产品,他们外表和人类相似,但他们不是人类,没有思想感情,他们大多数听从人类的指令,在餐厅、铁路里充当服务员,减轻人类生活的压力。听说十一公司至少从二零一九年就开始生产仿造人。至少郑郑是这么说的。郑郑不喜欢仿造人部,她更喜欢玩具部,她觉得仿造人部太压抑,她总想辞职,但是不知道辞职还能去哪里,十一公司是重庆最大的公司。“我无路可走,这这个境地就像让我在长胖五公斤和十公斤里选一个。”郑郑这样说。
袋子悉悉索索响起来,接着什么翻倒了,好像是毛毛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张骆驼以为它是想要喘口气,一直待在袋子里,也许不太好受。“你想出来吗?”他低下头轻声问道。他还没说完,忽然就闻见一股子淡淡的森林味。张骆驼第一反应以为是仿造人走过身边,不过显然仿造人没有智能到能喷香水的程度。而且这个味道他很熟悉。
他抬起头来。
乔德站在他面前,和他四目相对。他穿着西装,面孔一丝不苟地板着,高高的鼻梁被照明灯染上白色的色彩。他的眼睛是机械而冷淡的灰色,张骆驼看进去,像看到从公司外一晃而过的、藏在雾中的飞船。
“汪!”乔德的手掌传来微弱的叫声,张骆驼低下头去。他再熟悉不过,是毛毛的叫声,它什么时候跑到乔德手里去了?还是乔德抓住了它?
“你的鸟刚刚从袋子里滚出来,差点掉在地上。”乔德摊开手掌,表情冷漠地说,毛毛在他的手心中间,粉红色的毛,金属质感的眼睛,它探着头四下张望着。
毛毛在灯光和两人的注视下感到不安,这地方对它来说太亮了,它喜欢黑暗和温暖。它在乔德的手里,眼睛四下转着,试图找到栖息地。他马上就瞄准了一个地方,那里看上去温暖又潮湿,没有光。它想也不想地朝那里挪过去。张骆驼心中一跳——错误地点,它选的是乔德的袖口。
乔德敲敲桌子:“我没听错的话,它刚才发出的是狗叫,典型的系统紊乱。你要扔了这东西吗?”他没有注意到毛毛的举动,语气如常,看着张骆驼。
张骆驼摇摇头,他瞟视着毛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我只是想修好它。但是我缺了一个零件,我的公寓没有这个,公司才有。”毛毛现在越来越靠近乔德的袖子,它粉色的毛黏在乔德手上,像他的手是他的家。乔德注意到了张骆驼的目光,同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来自手上的热度,暖乎乎的,像个不太炽热的燃烧晶体。他垂下眼睛,正看到毛毛试图钻进他的袖子,现在它已经进去了一半,剩下屁股一截的绒毛在餐厅的冷空气里一颤一颤,喉咙发出无力的叫声。
张骆驼尴尬地说:“我马上把它拿出来。”他说。伸出手去。他有点害怕乔德会把毛毛丢进垃圾桶里。乔德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袖口,嘴巴紧紧抿起,显然很不适应毛毛的作为,但他没有将毛毛扯出来,也许是嫌脏。
张骆驼伸出手,试图去抓住毛毛,缓解眼前的尴尬氛围。但这不太容易,毛毛三分之二的身体钻入了乔德的袖子。它再次轻轻叫了一声,但这次被仿造人的“欢迎光临”声遮盖了,餐厅又有人来了。张骆驼听到从电梯那头流来的交谈声,说话人声音很大,就像一下占据全部港口的船只。
“这里很脏。”是个女声,抱怨着餐厅的不洁,伴随踏在地上的鞋的尖锐摩擦声朝这里而来,像她是不得不落难至此的上流人物。张骆驼对这声音很耳熟,他抬起头来,几米外是熟悉人物——正抱怨的人是赵一,她鼻孔上穿的金色圆环闪闪发亮,头高昂着,像这里的人对她来说还不如她嘴里嚼的口香糖。在她身后的是芦幸。张骆驼记得。他们都来自管理部,和乔德一个部门。
他们走进来,眼睛在餐厅里扫荡和检查,接着停留在张骆驼这里。朝他这桌走来。
赵一鼻上的金色圆环在张骆驼身边停住,说话声飞速穿过去,张骆驼能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芒果香水味。
她昂着脖子,抱着手臂,用同伴的口气问道:“你检查完餐厅没有?要开会了,就差你一个。”
这句话当然并不是对张骆驼说。她说完后看着乔德,皱起眉头。
一个仿造人从厨房中走出来,走到她的旁边,快要与她擦肩而过,赵一注意到了,迅速躲开,露出轻蔑的神情。
“这里的仿造人办事慢,而且很脏。”她充满敌意地说,餐厅里几乎每个人都听得见她说的话。但被她躲闪的仿造人对侮辱置若罔闻。仿造人没有愤怒的功能,她继续按照原定路径继续送菜。
跟在她身后的芦幸也走了上来,他没有对赵一的话发表评价。他径直朝乔德耸耸肩,和缓气氛道:“走吧,要迟到了,其他人还在等我们开会。”他的眼窝很深,看起来友善但神秘兮兮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乔德点点头,接着他稍微侧过头,看了张骆驼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张骆驼注意到,他转过头去,但乔德已经回过头了,他留给张骆驼他的侧脸,冷冰冰,自傲,对其他人不屑一顾。张骆驼没来得及想那眼是为什么,他还在想着他的小鸟,他想把它要回来,他开口道:“乔德——”
赵一敏锐地转过头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乔德,眼神狐疑,金色鼻环光芒冰冷。张骆驼知道为什么,她认为除开管理部的人以外,没人能有资格直接对他们说话。张骆驼叫的这声“乔德”违反了她的准则,她对这些一向很敏感,就像清洁仿造人对待在浴室里乱掉在地上的头发。
“走吧。”她朝后移了移,尽量离张骆驼远一点,避免感染她认为的什么细菌,她对乔德挥手道,“会要开始了,你知道我们得讨论什么。”说完就自顾自朝门口走去,甚至连芦幸也不等,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里。
乔德和芦幸对视一眼。芦幸朝他耸耸肩。像是在说:“你知道她的脾气。”乔德将身子微微从靠着的桌上抬起,谈话就此结束,他要离开餐厅,去开他们口中的那个重要会议。一声狗叫因为他的动作起伏从他的袖口响起,那是毛毛的声音。
张骆驼如梦初醒,从这几个人的对话里插队道:“抱歉,我的小鸟……”
乔德这才想起了这件事似的,停下脚步。张骆驼松口气,他注意到乔德的袖口已经看不到毛毛的屁股了。但他发现似乎乔德没有把毛毛交给他的意思,乔德的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他的半张脸沉浸在照明灯映射的阴影里。
“抱歉?……”张骆驼说,皱起眉头,他的担心油然而生。乔德是不是想扔掉毛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一年以前,一个女员工私自带来机器宠物,乔德不顾她请求,直接将它丢进了分解厂。
乔德的眼神瞥过他握起的拳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要的那个零件,下班之后我交给你,你在咖啡厅等我。”张骆驼愣住了。乔德说完就继续朝前走,跟着芦幸,在仿造人此起彼伏的“谢谢光临”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