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某种天命中注定的传承。
一代接着一代,人类总会继承一种生活得更加圆满平静的想法,并且甘愿为守护欢乐和美好做出一切的努力。
洛九江穿过戈壁,爬过山坡,走过白茫茫的盐碱地。即使不能让这些沃土重新恢复成世界初成时的模样,也不能让它们就此死去。
他已经很疲累了,但是步伐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也是正好能把生机借由太阳过渡至大地的频率。
他的灵气也隐隐有点透支,不过在彻底支撑不住之前,由他带来的甘霖依旧不会停下。
就这样,洛九江一路走到盐碱地的最中心,视线所及之处,终于遥遥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对方一身黑衣,身量稍微有些单薄。他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刀,眼中神采奕奕,分明是少年时的洛九江无疑。
他是洛九江的元婴。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间一拍,不知怎地就空手变出了两坛美酒。他把其中一碳抛向洛九江,爽朗笑道:“累不累?停下来吧,陪我喝上一场。”
洛九江想了想,便抱着坛子,撩起袍子,一点也不将就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元婴很好奇地跟他打听:“你在做什么啊?”
“我要让这片世界全都恢复生机。”洛九江如实相告。
元婴恍然大悟:“你一路披风带雨地过来,闹得声势浩大,雨点噼里啪啦提前浇了我一头。我还以为你是练什么绝招——敢情阁下是犁地呢?”
他那语气音色乃至声调,无不是跟洛九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被对方用自己的面孔,拿这种“你是老黄牛吗?”的目光看着,洛九江好悬没一口酒喷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稍微有点感受到自己以前带给别人的那种无言以对感。
“这是我应该对这个世界做的事。”洛九江解释道。
少年元婴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非常坦率地同洛九江讲:“我明白,你令其生,便不能因你使其死。但是我觉得你方法不对呀。”
洛九江一愣,随即果断和自己的元婴请教道:“愿闻其详?”
少年元婴将那把黑色的长刀平放在自己膝上,洛九江的目光才落在上面,就已经不忍移开——这是那把陪着他度过了近乎十年岁月的老伙计。
“在你过来之前,我一直在看我的刀。”少年元婴将长刀平举,从刀鞘中拔出一段来展示给洛九江看。
“剑四面皆锋,刀单侧开刃。有刀锋也有刀背,刀背面己,刀锋向前,如同日月阴阳相济,天地六合四分,这才是我们的刀。”
“正如同有沃土也有戈壁,有四季常青的旷野,亦有一半时光都被大雪覆盖的冰原……荒芜和肥沃,平坦与坎坷,现在的世界有生有死,这才显得真实。”
洛九江的瞳孔猛地张大了些。
他有点怔然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坛放下,而少年元婴依旧无察觉般,自顾自地冲着他发笑。
他直白地同洛九江说:“实话说吧,我觉得这个世界,现在才比较像真的。”
洛九江豁然开朗。
春不下网,秋不落细,有张有弛,这是海上渔家的规则。
那么同样的富饶和贫瘠相间,山峰同盆地并列,达济兼得,生死共融,这也应该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外……
洛九江轻声道:“我总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些,让它成为一个灵气更充裕、更富足,更无忧虑的地方。”
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可以成为一个理想国。
“那我还觉得你不对。”少年元婴干脆道。
“你还记得吗?”元婴的声音清朗含笑,仿佛洛九江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七岛以渔为主业,除了特殊药草,几乎种什么不长什么。让人遗憾,让人可惜,但我们生活得也没有不好。”
“你修人道,就肯定知道‘人’之一字代表的无限可能。天道如果替我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那我们还要做什么?”
如果鱼会自己跳上岸,人类何必要发明结网的手艺?如果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灵气和宝物俯拾皆是,用之不绝,刀的存在岂不就失去了意义?
天道如果赐给人类无穷的生命,又何必修炼与天争命——而且假如某一种生灵生命无尽,那他们只靠繁衍就能把整个世界填满。
所以生的反面要对照死,因为有死才有生的意义;富饶的背面应该对应荒芜,由于戈壁的存在,沃土才值得珍惜;刀锋一定要配上刀背才一往无前、无往不摧。倘若把它双侧开刃,那和剑又何来区别?
故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洛九江喃喃自语道:“所以才要阴阳相和,生死相济,此消彼长,是谓——”
“轮回!”
自从这两个字被发明出以来,怕是从未有一日被人念得这样振聋发聩。
洛九江猛地睁开双眼,原本渡着一层金边的瞳孔已然变化,他右目里隐隐悬着一轮丹阳,而左眼中则俨然可见明月的影子。
日月双轮倒映在他眼底,正如阴阳被他紧握手中,而生死之道,合二为一,在这一时刻同时于他背后浮现!
生为死之初,死是生之源。这两者相互首尾相照的的力量,终于让洛九江一直以来的道之雏形被打磨成功。
饕餮修贪食道,穷奇修欲道,玄武修自我道,而洛九江,修轮回道。
阴阳交融,生死并举,日月凌空,是谓轮回。
洛九江再也不用以身将丹田中那轮太阳的日光更好地引渡进大地上,因为他本人时时刻刻都是一轮行走的太阳。
他不必再掐灵诀引甘露降于四方,此时此刻,只要他心念一动,阴晴雾雨,雪露霜降,都只在翻覆之间。
于此方天地,他是唯一神。
原本小世界的格局两极分化,一边仍旧蓬勃生长,另一边被玄武强行摧毁,连太阳都有些恹恹。
然而如今洛九江手指一动,便见沃土分裂,荒野翻覆,大地剧烈地波动起来,海洋四散变为江流,岩浆从火山口翻涌而出,其变化之大,简直不亚于龙神灭世的当初。
但洛九江不是龙神,他不会把世界分成三千块。
在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它们被打散了形态重新组合在一起,雪峰脚下是恬静的湖泊,越过荒野不久,也能看到茫茫的海洋。
沙漠腹地包裹着绿洲,最肥沃的土壤上可能也存在一块荒芜。
世界变成了更值得人去努力改变的模样。
此时灵气分明因为洛九江的这一番折腾而有些削减,然而在这样的土地上,他却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机和希望。
洛九江笑起来,他闭上眼,把另一半的心神投入进死亡。
不知其生,何闻其死。不同于上一次幽冥中借地利之便的感悟,这一次洛九江终于懂得了死亡。
他正站在生的主场上,天空中仍有日头高悬,阴阳两道中阳道还作为主宰,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洛九江潜入了幽冥。
此时此刻,生机之气是他安全的护甲,阳源之力亦是他得力的臂膀。
第一次,洛九江凭生魂的双眼,看清了幽冥中的诸鬼。
千万条幽森鬼影如出一辙地扭打成一团,彼此之间吞噬消磨。
其中却有一位格外特立独行,他取了黑影做了一张琴,每一条特质略有不同的影子,都被他拿来做了琴弦。
此前他一直在抚琴自乐,只有察觉到洛九江的窥视时,这道修长的身影抬起了头。
幽冥之中人物俱无五官,看起来只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可就是这样,随便一个抬头的动作,这人硬是做得风姿翩然,比其他鬼魂好看百倍千倍。
无光的幽冥也不妨碍他给自己收拾出宽袍大袖的模样,身处贫瘠的阴间,他依旧能找到音色不错的鬼魂充当做琴的材料。
就是已经身殒多时,这人仿佛仍无怨恨之意,当他拨动风声时,“弹奏”出的人声依旧带着某种悦耳的韵律。
洛九江眼眶登时一热。
是公仪先生啊。
对面显然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弹拨风声如同低声絮语,带着种天生的宽和与多情,像是一阵晚风轻轻地穿过竹林,怡然作响。
“九江?”
“先生!您原来还在,我这就接您回去!”
“太胡来了。”公仪竹借用风声叹息道,“以生魂入幽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
“幽冥一瞬三千转,你再逗留一阵,岂能记得来处归途?”
公仪竹略略摇头,划在七弦琴上的手指轮音一遍,筝然作响。即使身处幽冥,他仍残余着一点许音杀之力,至少推洛九江的生魂一把是足够了。
洛九江竭力挣扎,却仍不由自主地被那力道重新推回自己的身体。
他心知肚明,幽冥时刻都在流动,错失了这一次机会,以后这样巧合的相遇只怕难了。
想到此处,洛九江双目隐隐含泪。但在最后回望之间,他隐隐看见公仪竹的七弦之下,是两个幽魂蜷身主动捧琴。而在公仪竹的身前身后,许多黑影保持着一个安静的坐姿,仿佛正在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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