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洛九江轻咂咂舌,想起七岛上最初的那段时光,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半:“筑基修为的傀儡师父一定给我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金丹傀儡来对战。”
一想十八个金丹傀儡把自己团团围住的模样,洛九江真是连牙根都酸了。
他在这里想得出神,寒千岭也另有事情在琢磨。他迎着阳光举起一手,一根根地扳下手指:“饕餮、椒图、囚牛、狻猊,还有一个我也不确定……”
“你在数九族?狻猊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怒子吗?”
“嗯。我在数你曾打过交道的,和你将要见到的九族。”寒千岭微微眯起眼睛:“常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个,你出来几个月就撞上至少四个……九江,你真是太招人了。”
对于寒千岭来说,这样平平淡淡,稍加重了语气的一句话,已经算是他激烈情绪的表达。
洛九江一下就听得失笑出声:“照这么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算我打过交道的异种——这样还能再加上一个你。招人不好,招你不就好了?”
只怕你师父也要加上,这好也好得有限。寒千岭在心中想着,却没说出来,只是侧过头把目光落在洛九江身上,久久也不转开。
有关寒千岭的喜怒哀乐,洛九江可谓当世体察的第一人。在旁人眼中,寒千岭目光中并无太大不对,只是看着洛九江的时间长了些,然而在洛九江看来,这情绪表现得已经足够鲜明。他眨眨眼睛,敏感道:“千岭,你在体味什么?”
“我在感受烦恼的模样,实在久别了。”寒千岭从容道。他把那只高举的左手放下来,轻轻摸了摸洛九江的右颊,“一见到你,我便可再做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也都重回到我身上。”
而若见不到洛九江,他的生命中就只剩下无尽的恨,其余负面情绪偶尔一闪而过,全不是“烦恼”这种风淡云轻的程度,而是嗜血到惊人的暴躁。
别人或许不懂烦恼哪里值得感受,但洛九江立刻明白过来,了然之外更有感同身受:“能愁能忧很好,但还是笑起来开心——你笑起来我也开心。千岭,你在烦恼什么?”
寒千岭眉眼略弯:“我说是因为你要回灵蛇界的缘故,你不信吗?”
“不至于。”洛九江狡黠一笑,“你若真要去灵蛇界看我,咱们里外联手,就是师父也避开了,一面两面三面又怎么见不得?你是有别的事。”
“是的,我觉得你和异种牵扯太勤,这或许有些不对。”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寒千岭也就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和洛九江讲,“只是我并没有继承多少传承记忆,一时判断不出端倪。”
洛九江扬起眉毛,轻声惊道:“你传承记忆不全的吗?”
寒千岭点一点头,十分平静地说:“我父亲,也就是龙神,他除了很多很多的恨意恶意和毁灭欲外,没留给我太多别的。”
第117章 父母
“刚刚去见过你爹娘了?”洛九江一踏进殿来,便见枕霜流正在侍弄一盆窗前花朵, 他脑后仿佛生了眼睛, 感觉到了背后的洛九江, 方缓缓将花剪放下。
“是。”洛九江先朝枕霜流见过一礼,想到方才场景, 心头有仍然些发闷。
洛氏一族已然全部迁至灵蛇界,枕霜流亲自给他们重画了族地所在,亭台楼阁的风格布局又照先前大有不同。如果不是时时还能看见几个面熟的长辈世兄, 洛九江还真有种正在别人家做客的错觉。
但他才入厅堂, 那种陌生感为他带来的不适就全都被他忽略不计, 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眼中只剩下那道赭袍身影,虽然对方极力掩饰, 然而颤抖的手臂和泼洒出的一滩茶渍还是彰显了他的激动。
“父亲。”洛九江站在三步外轻声喊到, 近乡情怯, 他居然也有不能再迈动分毫的时候。
他已经能一刀了结金丹异兽的生死, 劈开死地和九族之一的饕餮主结仇;他未曾怕过死地中不曾停息的一场场追杀,一口叫破游家对游苏的“特殊”培养时甚至未曾皱一皱眉头, 然而如今, 他竟不能再向前一步。
肉眼可见的, 父亲老了。
他才出去了多久?三个月?四个月?在这趟还不足半年的短暂旅程中, 洛族长鬓边已经抿上了一片斑白银丝, 他脸上虽未曾多生几道褶皱,然而背竟有些微微的驼。
哪怕是天下间最会推卸责任的混蛋,也不敢拍胸脯说洛族长的老态与洛九江的意外无关。
“爹, 我……”
洛族长快趋几步,强硬地把洛九江罩在自己的双臂间,宛如一把钢筋铁骨、遮风挡雨的巨伞。这是个庇护的姿势,就好像洛九江还是那个昨日里扯父亲胡子做了一支毛笔的小小顽童。然而他随后就用力地拍打着洛九江的肩和后背,又像是承认了洛九江已经是个需要担责任于肩的男人。
这是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回来就好。”洛族长平日里不算拙言,此时却仿佛变成了只会复述四个字的呆子,“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一同携手上座,洛九江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低头下去,装作没见过对方眼眶上那微微的红。
“是我不孝,久无音讯,让爹担心了。”
“我都没有什么。”洛族长叹了口气,“江儿,你长大了,修为都要和爹一样高了,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爹不能耽误你……但你娘,她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你大哥二哥进宗门都早,从小就只有你一直陪着她……”
洛九江垂头听着,只觉心中酸涩如在醋辣子里滚过一遍,攥一攥就要流下许多又算又辣的难言滋味来。
洛族长虽然口中说得是“你娘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但他与洛九江的母亲感情甚笃,一直也没有纳过姬妾,他们哥仨又何尝不是洛族长失去一个也要痛彻心扉的宝物?
……
等洛九江的母亲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一路提着裙子跑过来,正好与回后院找她的父子二人碰个正着。
娘亲几乎是不顾形象地一把搂住了洛九江,在花园小道上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来回地小声抽气,把洛九江的衣服从肩头一直打湿到蝴蝶骨。从来都温婉可亲的女人声音哽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你要娘怎么办呢?娘能怎么办啊……”
洛九江几乎哄了母亲一个上午,又陪她吃过了午饭,母亲的情绪才完全平定下来,听他讲这一路上的趣闻时也能露出适时的笑。然而等他再提到要去拜见师父时,娘就又对着他流下泪来了。
他的父亲一向严肃庄重,不苟言笑,母亲却温柔慈爱,善良体贴。无论是谁,都是洛九江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安室,然而今天他看到了父亲的苍老,也见到了母亲的泪。
“别为难孩子,江儿有他要去做的事。”洛族长半撕半抱地把夫人从洛九江身上带离,他柔声劝慰自己的妻子:“婉婉,江儿已经长大了……”
“他长多大不也是我的孩子……”洛夫人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将孩子生得这样聪明。
洛夫人宁可自己把洛九江生得笨些,不用从小看到岛里的女孩子捡贝壳玩,当下就想起了母亲,立刻便去挑了一捧彩贝壳给她。
九江可以慢吞吞的,两岁才会扶着墙根一步步的挪,说话也拖着长长的尾音,分不清叠字和单字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七八岁时还冲着她傻乎乎地笑,对她说“娘娘,要喝水水”,他可以十岁时也不愿练刀,就躲在她背后推她去跟爹爹说好话。
这孩子再笨一点也没关系,馋一些懒一些,爱撒娇她也不怕。无论怎样都好过才十五岁时就独自一个人无亲无故地满世界晃荡了一圈,回来时带着血与火中磨砺过的成熟气息,口中吐出一个个“饕餮界”、“青龙界”等一个个听起来就让人生畏的名字。
这是她的孩子,生下来时小小的,软软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着,学着她吐舌头,也对她笑,她在臂弯里摇一摇就乖乖睡了。十五年前抱着九江时的甜蜜心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一转眼里她的孩子就已经长得这么高大,没有被保护好,在外面吃了一身苦头。
是,孩子心疼母亲,讲起外面来只说好不说坏,可自己的孩子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洛夫人怎么会看不出?
最后还是洛族长把已经哭到瘫软的夫人扶回房里,一边架着妻子一边甩给洛九江“快走”的眼色。在小时候洛九江被母亲抓住忘穿肚兜又没戴金锁,被好一通唠叨时,洛族长见到就这样给他解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洛九江“趁机逃跑”时脚步最为拖沓沉重的一次。
他终于走出了洛氏族地,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背后有他的父母,也有他的家。
师父此前隐约的暗示,千岭直接点出的“九族相遇频繁”等问题,他并不是木雕石塑,一点也没有察觉。他只是能稳得住。
无论未来将面对什么,刚刚那间房子里,他所经历的最温暖也是最酸涩的一切,全都值得他用性命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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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舍不得,就再回去陪你爹娘几天。”枕霜流看他表情恍惚,神思不属,脸上竟然也难得没有不悦之色,“你是有父母的人,总有些为人子应尽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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