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苏恍然点头:“难怪洛兄最知道怎样待我。”
阴半死无力地揉揉眉心,近乎抬杠般问道:“公仪先生也像,是不是?”
“确实像。”洛九江诚恳道。
“……”
“老阴你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们的确是像。你回忆一下,是不是千岭和公仪先生的容颜都是难得的好看?”而且还都是异种呢!
阴半死对洛九江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尽头,他屈屈手指示意洛九江倾身过来,离自己近些,然后指着窗外风景,从牙缝中气笑道:“来,你看窗外那株花,跟他像吗?”
洛九江沉默了一小会儿,似在回忆什么东西。
半息之后,他诚恳道:“这倒是不太像了,不过我曾摘过一朵形貌相似的,拿来别在他襟上……”
“……”阴半死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直接拎着洛九江后领把他扔出门去:“病入膏肓了,难看,不治,给我滚出去。”
洛九江:“……”
下一刻那扇被啪地关上的门扉又重新打开,阴半死从中扔出几个丹药小瓶,丢在洛九江的身上。
洛九江:“……”
阴半死这一系列动作太快,游苏看得眼花缭乱,愣一愣才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忙问道:“阴师兄,你给洛兄的是什么药?”
“他需要的。”
“是吗?可我瞧洛兄没有外伤模样,莫非是内伤?”
“膏脂。”阴半死明知道洛九江在窗外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故意扬声道:“保他不受内伤。”
洛九江:“……”
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在场三人中两人明白,只有游苏还小不大懂得。
阴半死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而且他今天说的话早都超标了,干脆就给游苏下了逐客令。
游苏虽然听出“病入膏肓”是个玩笑,却也惦记着阴半死将死之人不救的规矩,故而将走之前把手按在门缝里不让阴半死关门,反复再三地问道:“阴师兄,洛兄他病得不重吧?没事吧?”
还不等游苏问完,阴半死就冷着张脸回道:“相思病,没救了,等死吧。”
第116章 糟糕遗产
乐峰之上,竹庐以内, 洛九江对堂上二人告辞离去, 枕霜流看着他尚且未脱少年跳脱姿态的背影, 幽幽吐出了一口长气。
“着魔一样。”他这样评价他的弟子。
公仪竹正捧着清茶啜饮,听闻这话噗地笑出声来, 把杯中茶水也吹起了几点小小水花:“真有意思,竟然是你来说这种话吗?”
枕霜流听出他言下之意,冷冷回视, 静待他的下文。
“‘那条蛇有什么好, 怎么让你魔障一样, 一年里有半年陪他在最危险的地方,剩下半年都在去找他的路上。’——我还以为这样的话, 只有年轻时候的我才会说呢。”
公仪竹不紧不慢地用茶盖刮过杯中浮沫, 投向门口的眼神竟然有些怀念:“真亲切, 看九江现在这个模样, 就宛如昨日重现,是不是?”
“……”枕霜流放在膝盖上的手臂神经质般抽紧了一下, 他紧咬着牙, 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的言语仿若带着积年累月的血气, “那种昨日, 也值得重现?”
“你觉得不值吗?”公仪竹微微一笑, “也是,对你我来说,这种过去还不如没有。要是沧江从没见过你一面, 也没替你受那死劫,想必咱们今日一个畅游人间,一个含笑九泉,全都欢欣如意了。可若沧江再世,就是明知前路上有千死万死,你猜他要不要再遇上你?”
“……”枕霜流默然不语。
公仪竹了然地笑了:“你知道他必然会的,沧江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干涉又有什么意思呢?”公仪竹悠悠劝道:“今日之九江,未必昨日之沧江,现在的寒千岭,也不一定是另一个枕霜流——昨天我西坡桃林上匆匆一见,觉得这孩子起码看起来比你聪明多了。”
枕霜流不开口,只是闷声闷气地把自己塞进那张紫檀圈椅里,睫毛和眼皮一同半垂着,在卧蚕上打出两道浅淡阴影。他看上去仍郁郁于怀,只是涉及到“沧江”二字,便不想再多说话而已。
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公仪竹忍不住响鼓用了重槌。
他把茶杯平平放回硬木桌面上,又蘸了杯中茶水,写下“洛沧”、“洛江”两个名字,口吻中说不好带着几分讥讽意味:“要不是从九江那里知道了你的化名和‘弟弟’,我还不知道你成了如此自欺欺人之辈——你当年那股见我一面不顺眼,就在我茶水里下毒、枕头底下压蛊、被窝里放蛇、门檐上钉了一排暗器,生怕我不死的心劲儿呢?”
枕霜流眉心登时抽痛般猛然蹙紧!
他当然不是为了少年时试图杀公仪竹的事感到抱歉,他的痛苦是因为公仪竹提到了那段他化名为“洛沧”的时光。
公仪竹说他是自欺欺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沧江死前让他替自己活着,要他从此替他观尽河山,行千盅酒,然而枕霜流实在无能,他拖着两条残腿,行至七岛小世界时,三千世界尚未看过一半,就已被沧江逝去后不能断绝的哀恸熬尽了心血。
可他剩下的这半条命,全是沧江拿灰飞烟灭换来的。沧江要他活下去,他也就不敢死。
于是枕霜流就近在玳瑁岛上落了脚,以他的修为,就算是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一个普通开场也是寻常修士眼中的声势浩大。玳瑁岛上共有五姓,却只有“洛”姓带了“沧江”二字的偏旁。
“你姓的很好。”枕霜流对当时还年轻的洛族长说:“缺客卿吗?”
一句话间,洛氏一族便多了一位客卿。
洛族长恭恭敬敬地向他来请教尊号,然而他又有什么尊号呢?他是当初那个只有代号的“丙二十三”,是玄武界里名不副实、为人刀笔的“灵蛇主”,还是只属于却沧江的枕霜流?
沧江已死,沧江为他而死,那还在世上活着的这具皮囊,怎么还好意思拥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姓名?
“我没什么名字。”枕霜流恍惚道:“你们洛氏有族谱吗,拿来给本座看。”
他的手指漠然地翻过一页页泛黄的族谱,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一行行墨字,甚至难以让眼神聚焦。直到“沧江”二字突然跃入眼底,仿佛给了他浑噩的灵魂一记重重的槌响。
枕霜流略略定神:族谱是竖排书写,他刚才却是在左右胡乱横扫,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左右相连的“沧江”二字,实是一对旁系兄弟的名字。
小弟叫“洛江”,在一次海难中不幸夭亡,大哥叫“洛沧”,他不信弟弟已死,常年出海,不知所终。
沧江的偏旁,沧江的名字。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命运吧,这命运要他作为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也让他作为工具苟延残喘,更是再让沧江横死,神魂俱灭地替他挡了一劫。如今洛氏族谱上的“沧江”二字,与其说是命运的又一次旨意,不如说是老天的嘲弄而已。
枕霜流大笑出声,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伏倒在自己的两条废腿之上。
他以为自己笑得冰冷嘲讽又狂悖无道,那声音一定疯狂无稽,大到能压过背后的碧海激浪,把他一把嗓子都撕裂得喑哑充血。
然而在洛族长眼中,这位大能只是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声干涩的笑,便用尽了浑身力气。
那声音甚至低不可闻,却无端地让人鼻头一酸。
“这个。”这位凭空出现的大能把冰冷枯瘦的手指摁在沧字之上,很久也没有离开:“我要这个身份。”
……
据说,洛氏一族的洛沧回来了。
只是生死之别如天堑之隔,他终究是没能带回弟弟洛江。
……过往的回忆渐渐淡去,圈椅里的枕霜流彻底闭上了眼睛。
“沧江死了,我的命也没了半条。”枕霜流哑声道:“一块长腿的活牌位罢了,不用谈什么心劲儿。”
————————
“真舍不得你。”洛九江叹息道:“才刚见呢。”
“再等一月吧,”寒千岭微微一笑,“其实我倒想和你一起回灵蛇界,只是怕枕先生被我气出好歹来。”
洛九江遗憾地耸了耸肩,整个人张成大字躺在如茵草地上,突然想起什么般撑起一条胳膊:“不对啊,师父以前没有这样看你不惯……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见面了?”
“七岛之上他以为我是怒子,故而尚能容我。现在枕先生一来觉得我未否认怒子之说,就是骗了他,二来知道你是受我牵累,才会这么久不见杳踪,所以看我有气吧。”
寒千岭甚至不用提及自己此前在朱雀界时当众一句“九江在我心里”的极限操作,分析听起来就已经很有道理。
洛九江深以为然,点头道:“我失去音讯,大家都不好过,你心里已经足够煎熬。千岭,我们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师父那里……我再劝劝他。”
此时微风拂面而过,身下草地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而九江的手,此时就搁在寒千岭的手背上。
寒千岭惬意地长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地缓缓道:“也不着急,若真跟枕先生说不通就算了。他只是你的师父,也不是我的。我一辈子不踏入灵蛇界一步,也不见他的面就是,你当心说烦了他,他要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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