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十年前,东陆南诏,举国逢难,在场南诏后人,必不敢忘!幸蒙昭赐,宋义大人挺身而出,道出当日旧事。今日,吾便在此,手捧血简,罄南山之竹,书贼子罪之无穷!”
出声之人双手颤抖,高举着一捆竹简。
“十年前,有贼子之父奔赴东陆各地,散播南诏显宝物‘风花雪月’之言,致使南诏招致灭国之祸。而后,老贼羞愤自戕,却将夺得宝物留与了……萧青山。”
人们纷纷转身,把视线转向了另一方声源。一位少年,摇着折扇,冷静地陈述着。
“十年来,江湖每每谈起旧事,忆及多少南诏儿女家破人亡,无一不唏嘘扼腕。”
吴桐看向那人,却见他缓步涉来,盯着这边。
是毒蛇在最后一击前对猎物的凝视。
“江休未料,萧氏母子,竟可独善其身。宋大人念及萧贼年幼不知,且与世子杨行之以兄弟相称,不忍攻伐相向,可我江休不忿!今日,我便指天为誓!
“丈夫立矣,只欠一死。一日江休,万年萧儿!”
“好个宁存一日,好个遗臭万年!”有人喝道。
听完江休的一番话,萧青山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起了西陆人写的一本书。
闭上双眼后,他将右拳靠近了心脏。
“凛冬将至,吾将守望于此,至死方休。”
☆、在下青山(2)
一般来说,南诏太和城的小老百姓们不太会关心比他们还微弱的生命。但在十几年前,没有人不知晓大名鼎鼎的萧大。
因为他是个傻子。
按理来说,一个唯唯诺诺的傻子不值一提,可偏偏这个傻子竟有个漂亮的婆娘,婆娘生了个不知归谁的野种。
那个野种就是萧青山。
萧青山至今为止都不喜欢热闹。小时候,太和城在过年时张灯结彩,他只能窝在破庙等着爹娘,数着四下游荡的烟花。大概是七岁左右,夜幕中闯入了一团庞大的黑影。他本应该害怕,却甚至生出了些奇异的喜悦来。
他以为会是只凶残的野兽。
野兽地迫近,使得庙里有一小股旋风拔地腾空,带起了几絮稻草和烂菜屑子。当乌压压的怪物踏进来时,尘埃一哄而散。少年在那时想,如果能被怪物吃掉的话,他的生活总算可以称得上不错。
要不是那天,他会一直以为那人是土司家的仆从,只是看起来稍微有点憨,走路时经常跌得鼻青脸肿,喜欢穿得破破烂烂。即便离他心目中的英雄有点远,起码不至于让人鄙夷。于是,当他亲眼目睹一个大人被一伙小孩欺负,被围着取笑、扔石子的时候,他本能地冲了过去。后来,他挂了彩,不知所措地站着。那人却杵在他身前,耷拉着脖子,斜仰起脑袋,和着孩子们的歪调子,没心没肺地拍手大笑。
那时,他才后知后觉到一个事实——他的阿爹是一个傻子。
直到火焰映在怪物脸上,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美丽的阿娘。阿娘的背上驮着一堆死人肉,那便是他的傻子阿爹。
萧大死于一个除夕夜。
他死后没多久,南诏之乱发生了。一个傻子何其有幸,整个国家成了他的陪葬。
及冠后,一个沉重的故事摆在了萧青山面前。他的阿爹果真不是一般人,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英雄,他是真正的天才。毕竟,一个顶尖的细作能在南诏人眼皮底下活得光明正大,最终还能以傻子身份被活活打死的,萧大无疑是个人才。
但阿娘倔强地坚持,阿爹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他无愧于南诏,无愧于天地。
作为剑,他为信仰守住了母国的秘密。作为人,他为生民毁去了自己的刀锋。
阿娘说,阿爹毕生的希望,是生而平凡。
阿爹的话像一句谶言,隐在了两代人的基因血脉里。即便知道了血淋淋的真相,少年依旧我行我素。唯一的变化是,他开始喜欢对着天空发呆,一日如此,岁岁皆然。
他开始经常做梦,梦里多了除夕夜腾空而起的烟花,是那天的旋风扶摇直上,最后在九万里外破空炸开。
他的头顶是满天星光。
他在二十年里未曾清醒。现在,他终于知道,上天让他以正常人的名义活了二十年,让他听见,让他置身其中,又让他不以为意。二十年后,上天再让他像阿爹一样,成了一个傻子。
没错。只有疯掉,他才能彻底活过来。
明白了这点,萧青山把自己埋在了二十岁那年。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和西川堂一起,看上去像个不明大义的傻瓜。
在萧青山思考期间,人群开始沸腾起来。有不忿萧青山的,有朝宋欢努嘴的,也有瞪着杨行之说不出话的。
吴桐的拳头紧紧攥着,若她身有杨行之的佩剑,此时定是破空长鸣!
她正色面向少年:“杨行之,当年南诏有难时,你是如何支起来的?”
少年抿紧嘴唇,指甲刺入手心后,鲜血滴了下来。
“忍。”
钟砚秋为保事态不到难以挽回之境,怀着临危受命的使命感,要拉着他们离开此地。
杨行之自吐出一个字后,就崩起脸沉默着。吴桐和宋欢二人咬牙站定。
江休还在步步紧逼。
“休得胡言乱语!”宋欢涨红了脸。
“宋欢?你该感谢我,我也算帮了你兄弟呀。哦,不对,是一半的兄弟。不是吗?”
“欢儿!我与你讲过什么?大义在前,当是君子为先。为父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南诏之仇。就连小辈都不顾生死了,我宋义还顾忌什么?!”
宋欢看着他挺身而出的阿爹,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宋欢一直觉得,他这一辈子的开心、不开心,全系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人们都说,那是他兄弟,南诏世子,杨行之。
看吧。宋欢。别人求之不得的,你全得到了。你身份尊贵,你不用拼爹。你的朋友是这南诏未来的王,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宋欢只觉得。去他妈的。重投一次胎,他坚决不要碰上他爹,更不要碰上杨行之。
他太累了。
宋欢知道他爹委实不是人时,杨行之还整日在太和城里逗鸟遛狗。那时他太小,只知道一句百善孝为先,就要开始为他爹兜身后的一堆烂摊子。有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开始装疯卖傻掉书袋。到后来,他再也戒不掉这个习惯了。
他习惯了和杨行之较真,也习惯了每次低头认错。为了弥补心中愧疚,他强行抹去了少年时代所有的嫉妒、跋扈、嚣张,学会了以小老头的面貌生存下去。
至少,如果杨行之是第一,他还可以做紧跟其后的老二。
他艳羡过杨行之吗?
他不记得了。
宋欢被一种诅咒附身,成为出云华族、南诏国师——密使宋义大人的儿子。杨行之的悲哀在于,他再也不能拥有原来的名字。而宋欢的悲哀,却是他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名字。
有时,他很不能理解他爹,一个人为何能活得如此偏执?他完全蔑视南诏子民对他的友善信任,却对他的国家报以无条件的忠诚服从。他只相信他自己,只为欲望而驱使。精明如他,也可以在怀疑“风花雪月”真实性的时候,选择不计后果地追查下去。
大学期间,他经常去旁听心理学。有一天,老师拿来一只青蛙做实验,把它首先放到了滚烫的水里,青蛙立刻蹦出来了。接着,他把青蛙放到了温水里,再缓缓加入热水。最后,青蛙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能力。老师说这个实验再做下去就太残忍了,最后终止于半途。
宋欢看着那个空杯子,想象自己被烫死其中。
他冷静而理性。那是他的宿命。
和失魂落魄的宋欢相比,萧青山的眼底是一片明澈。
少年独自上前,面对江休和宋义二人的羞辱质问。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字字掷地有声。
“在下青山。承父旧命,永不敢忘。”
☆、你是星尘(1)
一声击响之下,江休的扇子在空中合住。
“行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行之面无表情,抬头用空洞的眼神望向宋欢。同时,他心下在暗自忖度:宋欢从刚刚起就有些不对劲了,会是因为宋义吗?
喧嚣声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每次落地的时候,宋欢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曾无可奈何踏上的那条路,到今日终将彻底归属于他。
只差一点,他便自由了。
“行之,我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今天总算走在了你的前面。”
“你想说什么?如果是你爹的事,我不怪你。其实……”
“其实你根本不敢相信,我在你身边隐藏了二十年,不是吗?小时候,我爹是国师,我是你南诏世子的玩伴,也是注定要挡在你身前的人。为了能让你看到我,为了让我爹满意,我必须冲在你的前面。因此,我几乎事事都要胜出于你。可是,即便如此,你若指剑向我,我还是从未赢过你。只这一点,你难道不会好奇吗?”
“宋欢,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是?可这些在我心中,却是天大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宋欢可怜至极?你难道觉得,我需要你的怜悯今日,我不是宋欢,你也不是杨行之。我们第一次相见。现在,请你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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