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与妄[人鱼] (碑前三恹)

　　水族箱内，听到这句话的孟初，神色微微一怔。他抱着自己的大尾巴，透过波荡的海水，望向玻璃外的那道侧脸。
　　比之印象中的样子，现在的秦拓面部更为硬朗。孟初在沉睡的这一千年内，无数次幻想，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的秦拓会是什么模样？是否还会面带温柔笑意，说着最缱绻的情话。
　　原想着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机会，他大概会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生起千般万般情愫。可现在，当他见到未来的爱人时，却只觉满口酸涩，胸腔内膨胀开的是难以阻挡的汹涌潮水。
　　那潮水一波一波袭来，最后化为一把利刃，决绝地穿过骨骼，直达心脏。
　　犹如那时，他被爱人亲手推入海底，在半梦半醒间，看着爱人亲赴火海。
　　尖锐的指甲从胸腹移至喉间，孟初握住自己的喉咙，左瞳孔一抹红线悄然溢出——
　　秦拓听见了歌声。
　　林助理刚刚离开科研室，门带上的那一刻，一道低沉空灵的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
　　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歌声，当不知何意的歌词随着哼唱跃出水面的那一刻，脑海中的记忆就如被打开的八音盒，自主转动。
　　人鱼很少歌唱。绝美的嗓音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天赋，每当海中的魅影开始歌唱，必有一条生命在轻易间被夺走。
　　但他们通常不屑于用这种方式猎艳。他们更擅长用尖锐的指甲划破猎物的腹腔，指尖游离时，剥离出自己认为最鲜嫩的部位。
　　他们的歌喉，更多时候，是为伴侣而生。
　　一条人鱼，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寻到与之相伴的伴侣。不过他们从不放弃，哪怕在临死之前，依然会固执地寻找着对方，直至死亡。
　　而一旦有幸寻到，他们就会为爱人而唱。
　　低沉的嗓音在偌大的科研室内响起，秦拓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垂落，他看向孟初，那条令造物主都不由得自卑的人鱼，此刻正半倚着水箱，朝着自己歌唱。
　　“滨溪有传说，人鱼为爱人歌唱，为爱人赴死。”秦拓喉结滑动，他毫不畏惧地对上孟初的视线，再次发问，“你到底……是谁。”
　　“一千年前，被天神抛弃的我，落入了人类的海域。”孟初停下歌声，静静地望着秦拓，“我虽为天神之子，但却是成年之前，最容易死亡的物种。”
　　“幸运的是，那片海域有着传说，他们相信海域内有神明，要想出海，就必须祈福或是献祭。”
　　“海域内的物种大多未开灵智，我打败了这片海域的主人，将这里作为我的领地。”
　　“有一天，一艘游船来到这片海域，我闻到了一股极其甜美的香气，被诱惑的那瞬间，力量不受自己控制，降下了暴风雨。”
　　“那是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他似乎不意外我的存在，看见我的时候，只重复着‘真的是人鱼’。”
　　孟初说到这，神色带了些怀念，他的尾尖在海水中拍了拍，继续道，“我吃掉了他。他的血液很美味，但还不足以让我发疯。就在我想要继续捕猎的时候，一股与这血液相同，甚至比它更为甜美的气息，钻入了我的鼻尖。”
　　“滨溪后来下了一场大暴雨。我在海域内，看见船上四十多个人被一个少年推入海，成为我和我下属的食物。”
　　他站在甲板上，模样隽秀，声音温柔，却比任何人都要残忍。
　　“那一刻，我在幻影内，看见了他就是存在于我梦境中的那个人。”
　　“我被他捕捉，圈养起来。”
　　“我吸食他的血液，渐渐上瘾。我在幻影中看见他的面容，步步沦陷。我听见他为了不让我以后死于无法摄食的痛楚，逼迫我进食其他人类的血液。”
　　“他为了我，杀了人。”孟初说到这时，将头颅埋入海水中，紧接着华贵的鱼尾从水中冒出又潜入，最后在底部打了个圈，消失不见。
　　“人类是最喜欢自相残杀的生物。”
　　海岸边的沙子被鲜血染红，第一批前来逮捕秦拓的警察全军覆没。
　　“我的爱人，也是人类。”
　　大火蔓延至海边，嘶吼与痛苦相交，最后凝结成一颗又一颗圆润的珍珠。
　　“他死了，死在他同伴的手上。”孟初略显病态的苍白头颅从海水中冒出，他很淡漠地注视着秦拓，好似故事里的主角并非自己，“我也知道他死了。”
　　“可他是我的爱人，而我是天神第三子。”
　　“我的灵魂和他捆绑在一起，他的身上被我刻下独属于我的印记。我们彼此羁绊，彼此追寻。”孟初漆黑的眼睛合上又睁开，“他转世了。”
　　“我的爱人没有死。”他声音竟带了一丝颤抖，“他只是……忘记我了。”
　　秦拓凝望着他，良久后，他启唇道，“他还会记起你吗？”
　　“一定会的。”孟初叹道，“我要为他建立独属于我们的世界。我要诅咒所有的人类，永远堕入深渊，再无清醒之时。”
　　“如果他不希望得到那样的结果。”孟初对上秦拓的视线，一字一句郑重道，“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记起来，只要他愿意在我的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秦拓没有说话。此刻的他，不知是觉得说出的话太轻太轻，轻到无法承受这样浓烈的爱意，还是——
　　还是他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虚拟世界里虚构的一团数据，他没有资格替原主做决定，更没有资格接受对方给予自己的爱意。纵使他们之间有着一层只有自己知道的任务关系，但也仅限于此了。
　　视线内的那一行进度条还在攀升，秦拓亲眼看见它从10%走到15%。只要他抬眼，就能看见孟初眼中的纵容。
　　“即便他还活着，也可能记不起你了。”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或许，他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秦拓喉腔一阵酸涩。他稳住自己的声音，冷静分析道，“你的所思所想，不过是你的妄想。”
　　“人类常说，如果连尝试都不愿意去做，那么你所可能得到的一切，都将不属于你。”
　　“我要全人类感染上噩梦，让这里成为我的国度，让他成为我的王后，永远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这就是我给他的承诺。”孟初漆黑的瞳孔充满了坚定与决绝，“我必须实现它。”

　　☆、第二十二章 残暴本性

　　多么干脆的暗示。
　　躯体内的血液不停循环，他拥有着人类该有的一切特性，甚至患上了人类才会有的情绪病。
　　可是为什么？被打开的未知区域内，残存的不过是原主的记忆，作为一个执行者，难道在执行任务的同时，也会与那段记忆共鸣吗？
　　攻略对象邀请自己一起改造强化这个世界，一起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者。
　　不论是痴迷于科研的疯子秦拓，还是现在披上“爱人皮囊”的数据，都应该为之激动吧？
　　他该答应，用之前那样暧昧又充斥着疏离的态度，接下由攻略对象发布的任务。
　　“人的一生，有着不同的选择。”秦拓唇角微扯，露出一个难看又冷漠的笑容，“死去的他，选择是你。而还活着的他，可能早已不屑这一段感情。”
　　他看着人鱼的眼睛，逼迫着对方藏匿起他的情感，“哪怕你没出现，我也不会停止研究噩梦。”
　　说完这话，秦拓将桌上的血液样本放入冷冻室，转身离开了科研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孟初的鱼尾蜷起又松开。他的目光无悲无喜，平静得有些吓人。那双漆黑瞳孔内游离的红色丝线，渐渐膨胀最后填满了整双眼睛——
　　人鱼的歌声再度响起。海水将他的头颅寸寸淹没，深蓝色的海水在上方荡起，孟初的身躯贴着无机质玻璃，覆在手上薄薄的鳍，随着水流飘动。
　　他的歌声越来越轻，仿佛隔着重重阻碍，再也传不到另一方的耳畔。
　　……
　　那之后，秦拓没有再去地下科研室。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不能让其他人从内部获得关于人鱼的信息。R.C.B的科研者的脑内都种植了生物芯片，只要他们生起破坏R.C.B或者泄露内部信息的想法，就会立刻被电击、抓捕。这样的高效做法，让R.C.B的背叛率几乎为零。
　　然而即便如此，秦拓仍然不放心。他现在能够相信的人仅林助理一人，毕竟一个纯粹的NPC只会跟着程序设定前行。
　　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传出“R.C.B内有携带噩梦病毒的人鱼”这个消息。
　　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第二科研室，跟踪噩梦项目。
　　“秦先生。”林助理在脑域内联系秦拓，“地下科研室已经关闭了五天，里面的，不进食没有关系吗？”
　　秦拓听到这话，同阿纳斯塔说话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站在他身旁的阿纳斯塔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秦拓，见对方神色如常，便继续道，“我们猜测，噩梦可以通过神经进行传播。这个模式很少出现，要想试验有些难度。重点是，现在我们手上的样本快要用完，秦先生，我们必须有更多的样本，才可以继续下去。”
　　“样本我会解决。”秦拓淡淡道，“我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去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