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书怀走过来,是要对他说什么?
“我想你了”?
“我爱你”?
“一见钟情”?
墨昀胆战心惊,仿佛一个参考的书生,在等待揭榜结果。是否金榜题名,就看这一次了。
但他所想象的那些话,书怀一句也没有说。
书怀说:“你等我。”
墨昀觉得好笑,就算要等,也是书怀在等自己,哪里有让死人等活人的道理?这未免也太不吉利了。他突然抬手抱住书怀,然后,梦终于醒了。
他醒了,但是书怀没有醒,他站在书怀身边,看着书怀于睡梦中靠近了水晶台,靠近了水晶台上那具没有任何生气的,冷冰冰的躯体。墨昀想拉住书怀不让他过去,但那只手不出意外地穿过了书怀的身躯。
算了,就这样吧。墨昀发出无声的叹息,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书怀伏在水晶台旁,又看着长清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将书怀背回屋。
原来这就叫梦游,不过恐怕书怀今生今世,也只有这么一次经历。
看来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特殊的。墨昀想笑却又想哭。
再往后的一切,他都看到了。他看到书怀御剑经过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看到书怀浑身是血,一袭白衣尽是污渍,他想附在书怀耳边抱怨,抱怨对方又把衣裳弄脏,可他凑过去,却装作是吻了吻书怀的耳尖。
当然,依旧是碰不到的。
定魂珠幽蓝的光缓缓融入墨昀的肉身,刹那间巨大的吸引力拖着他向他的躯体飞去,在那一瞬,他伸手抚上书怀的发丝,书怀发现身后吹过一缕清风。
水晶台上的墨昀终于睁开了眼,死死抱住倒在身上的人,仿佛要将他勒进自己身体里。
“我回来了。”墨昀低语,吻着书怀的鬓发,“你看,我回来了。”
书怀并没有回答他,一百六十二次心如刀绞,不是那么好受的。
书怀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这万年亮灯的冥府,不知何时又灭了灯火。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想起墨昀应当是回来了,可墨昀现在何处?
“墨昀?”书怀听见有脚步声正在接近,便伸手去摸索。
墨昀握住他的手,抚摩着他的脸颊,轻声回答:“我在。”
语罢,竟是拥他入怀,颤抖着哭泣起来。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睡了这么久,再醒来时应当有精神,别哭了。”书怀语气轻快,看不出墨昀刚离开时的悲恸。他将那些情绪掩饰得太好了,若非墨昀亲眼得见,否则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为了自己失声痛哭。
说了那么多,墨昀却仍在流泪,书怀没了辙,只得凶巴巴地训斥他:“男子汉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有什么事值得你哭!”
“不到伤心处,怎知男儿有泪?”墨昀吸了口气,勉强平复情绪,“你伤势未愈,这几日就不要下地,不要再往外跑了。”
书怀心说这小子睡了几日,怎有可能知道自己曾经往外乱跑?定然是文砚之这大嘴巴,又在墨昀耳边乱嚼舌根。他轻哼一声,躺回床上,心里盘算着下次要怎样坑鬼使一把。
这次文砚之却是平白蒙冤,他压根没对墨昀说任何事,唯恐招他伤心,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全是墨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书怀躺了一会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冥府里的灯,怎么忽然熄了?”
墨昀闻言呼吸一窒。他扭头看向窗外,一片灯火通明,哪里有一盏熄灭的灯?再转眼看向书怀双目,竟是迷茫空濛,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般。
“这……外面的灯坏了,冥君正命人去修。你先躺着,横竖不用你动,我去看看这灯如何修好,总这样黑下去,实在有些麻烦……”墨昀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太会编瞎话,担心书怀听出异样。
所幸书怀并未多虑,只依言照办,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那双眼再度闭上了,墨昀脑内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总觉得取定魂珠一定会让书怀付出代价,却从来没想过这代价居然如此惨烈。
难道从今往后,书怀就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了吗?人界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他就永远都看不见了吗?
文砚之刚刚结束一场忙碌,还没休息多久,便被风风火火闯来的墨昀拖离了桌旁。他几欲破口大骂,但见墨昀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到或许是书怀出了问题。
墨昀拉着鬼使急匆匆跑回来,四条腿转成轮子模样,书怀只感到一阵大风呼啦一下将门推开,紧接着文砚之扑到床边,伸手来摸自己的脑袋。
“文砚之你他妈干什么!”这情形太过惊悚,书怀汗毛倒竖,“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有话好说别动手!”
“你给我闭嘴!”文砚之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把眼睛搞出什么问题?!”
书怀怎么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听到鬼使这般质问,他才发觉不对。他全身心沉浸在墨昀回到身边的欣喜当中,墨昀说什么他一概相信,压根没想过这胆大包天的小东西竟然学会了蒙骗自己。
其实墨昀骗了他的,还有许多许多,他不知道罢了。
“一双眼而已,换一条命挺值。”鬼使扒着书怀的眼皮仔细察看,而书怀嘴闲不住,不停唠唠叨叨。他的一双眼和墨昀的一条命,显然同样金贵,不能放在一起来比较,所以墨昀咬了咬牙,愤愤地让他闭嘴。
“有出息了,你居然敢骂我。”书怀小声嘀咕,“你这个混账。”
“还以为你瞎了,现在看来,分明没什么问题。”鬼使收回手,呵呵冷笑,“你在床上多躺两天吧,我这就走了。这几日休要找我,我再看到你们两个,自己就得先瞎了眼。”
文砚之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说是不想看到书怀,却仍是每天按时前往,关心书怀的伤情。书怀知晓他面冷心热,不忍再给他添麻烦,倒也是乖乖地在屋里躺了几日。这些天来书怀在床上躺着,任由墨昀给他端茶倒水,小妖王才醒来,就被迫做苦力,但并没有半句怨言,好像自己生来就是为了伺候人似的。
书怀过意不去,可他双眼出了问题,什么也看不清,只得夜间抱着墨昀,絮絮叨叨,叨叨咕咕,讲了一大堆笑话听。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实墨昀根本就没听进去几句话。小狼崽瞅着他的嘴唇,只想叼住咬上一口。
说着说着,书怀就觉得累了,找墨昀要了杯水,就想闭眼继续睡。墨昀轻轻蹭着他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人摇醒,问道:“你的眼睛,如今能否视物?”
“已经能看到一个轮廓,或许明日便可复原。”书怀在墨昀臂弯里拱了拱,突然起了坏心眼,故意逗他,“待到明日,我就起个大早,跑到外面去玩儿,让你们谁也找不见我。”
墨昀嘻嘻一笑:“你能起得来再说。”
事实证明,墨昀的预料是准确的,次日,书怀的双眼虽然复原了,但是他果真没能起来。鬼使过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哼哼唧唧地团着被子,又恢复成了原先懒洋洋的状态,直让墨昀感到头疼。
“说好了今日要陪我去见我娘,你在这躺着算个什么事?”鬼使听到墨昀正在抱怨,“我发现一旦没有敌人,你就超乎寻常地懒。你若是再这样子,我就丢下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找你。”
鬼使很想说书怀从前一直是这样的,此人在墨昀面前还算勤快,但鬼使可是见证过他最懒惰的时期,如今自然见怪不怪。坐在床边翻开书怀的眼皮,文砚之满意地点了点头,认为书怀恢复得不错,可以到外面乱跑,给冥君惹麻烦了。
对于他的说法,书怀表示强烈抗议,他认为自己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就算他给冥君惹了麻烦,以冥君的本事,也能够毫不费力地摆平。鬼使翻了个白眼,让他把这话留着对冥君说,书怀便畏缩了,藏进被子里装死。
“二哥,你要想啊,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长清扒在门框上,不住劝导书怀,“你逃得了今日,逃不过明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天帝也想见你,你不妨去见她一面,我想她一定有话要对你说。”
“我呸,整个三界数你最丑!”书怀从床上弹了起来,像一条不甘堕落的咸鱼,只是这条咸鱼没能弹动两下,重又落了回去。
长清和墨昀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书怀从床上拖起,竟是要让他这么去爬天梯。书怀衣衫不整,身上还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痕迹,哪肯这样出门,两条腿登时乱踢起来,揪着墨昀的耳根,说要扒了他的狼皮。
墨昀的狼皮一定很值钱,长清闻言哈哈大笑,而小妖王无奈地躲开书怀捣乱的手,拐了个弯把人放在了木桌上。
“冷,我去床上睡。”书怀恬不知耻,竟然还对墨昀提要求。
墨昀被他气得发笑:“谁让你睡了?抬手,我给你换衣裳。”
“我不想去天宫。”书怀往后一仰,撒泼打滚,“你又不是不认识路,你自己去。”
“不怕我再丢一次吗?”墨昀随口道,“要是这次再把我丢了,你又到何处寻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