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幻境被天雷触动,其上也开始轰隆隆地震颤,存雪本应停步,但他此刻丧失理智,连风仪已经收手回撤都未曾注意到,仍旧不管不顾地向前追击。
这正合了书怀的意愿,他引着那凶狠的天雷,一头撞上葱茏的神木,与此同时,在空中酝酿已久的雷劫朝他狠狠劈下,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可怖。
不止是他在孤注一掷。
第一道天雷打碎了他周身环绕的鸟妖以及傀儡,桃木剑从这些妖邪身上汲取的灵力消弭无形。
第二道天雷击溃了他以清气筑成的防御,他猛地跌倒,跪在大神木之前。
他离神木幻境咫尺之遥,他望见那树干上打开了一条裂缝,露出其间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
第三道天雷砸下来,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抵抗的东西了,但他固执地不肯闭上眼,他抬起头,想看看这夺走墨昀的天雷,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就在这时,熟悉的清风环绕住他,天雷落下的那一瞬,悬在他腰间的玉突然碎了。
这是墨昀护他的最后一次。
神木幻境终于崩溃,天帝出现在书怀面前。他狠狠一闭眼,颤声道:“抱歉……我把他弄丢了。”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丢脸地在天帝眼前哭成这副模样。风仪和存雪还在他背后,危机尚未消除,但他只想就这么哭个天昏地暗,最好让他死掉,把墨昀换回来。
天帝身后的幻境里,尽是一片废墟,她哪里过得好,她只是不愿让她的孩子为她而担心。她是那样想见到她的孩子,可他把墨昀弄丢了。
她终于离开了困住她的幻境,但她的孩子又在哪里?
“我们都想他好,可他偏偏不好。”书怀抓紧剑柄,浑身都在颤抖,“我没能把他带来,是我的错。”
“如今你说这些废话,倒不如省些力气,留一两句遗言!”存雪右手一翻,顷刻间于他身畔现出一盏长明灯来,他悍然拔刀击下,忽又被一道罡风阻拦。回身一望,但见冥君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神情如往日一般凝重,却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书怀勉强喘了口气,慢慢扭头看向严青冉。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冥君和天帝一起出现,是他该退场的时候了。
但存雪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冥君挡了他一次,没料到他还不死心,仍有第二次。眼看那刀刃就要切入长明灯身,天帝连忙腾出手来,要催动灵力缠住他的刀锋,结果这一回用不到她出手,一名红衣少女就出现在冥君身旁,抬手放出一条火龙,直直扑向持刀的天神。
“你这个王八蛋!”她骂道,“竟敢欺辱我兄长!”
“雪衣?!”书怀震惊非常,挣扎着就要起身,天帝担心他牵扯到伤处,急忙将他按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阵充满恶意的大笑声从存雪身畔的灯内传来,晚烛从其间冲出,周身萦绕着熊熊烈火,烧得她双目赤红。
“纳命来吧!”两只巨大的火鸟展开双翼,从左右两侧一齐扑上去,燎着了存雪的衣摆。
恶龙忽然从天而降,要赶在存雪被火焰烧到之前将他吞下肚去,然而天帝与冥君同时动作,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将存雪和如渊撕扯开。那火焰扑了个空,忽然拐弯去追存雪,而如渊又被抛回龙神的队伍当中,引来他们一阵喊打喊杀。
冥君抢先一步,一掌拍在存雪心口处,存雪的灵气瞬间被封,硬生生承接了天火烧灼。天雷突然消失,整片天空恢复原样,不远处的风仪咬了咬牙,正要赶在天帝怔愣的时候偷袭,却被斜后方冲来的一人拦住。
“合该好好收拾你,让你长长记性!”宫翡手中也现出一把长剑,与风仪的佩剑极为相似,她看着风仪,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你他妈要杀谁,你先杀了我!”
“你作甚?!”风仪既惊又怒,他没想到宫翡会突然出现,此时他忘却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只想着赶快将宫翡打发走人。但他刚说了三个字,宫翡就刺出一剑,顷刻间黑羽翻飞,遮蔽风仪的视线,他连忙抵挡,步步后退,被逼得离大神木越来越远。
“宫翡,停手。”天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温柔沉稳,不容抗拒。宫翡果真停了手,而风仪也下意识地收了剑。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就算自己下棋下得再好,也无法面面俱到。这世上因一缕情能生出多少变故,是他永远也认不清的。
存雪灵力被封,魂魄又遭到冥君身上鬼气的侵袭,此时已昏迷不醒。如渊少了他鲜血的供养,几近丧失理智,但在龙族的围堵之下,亦是强弩之末,好不容易逃出重重包围,还没来得及逃跑,竟是被突然冒头的长清一棒打晕,昏倒过去。
“我我我……我把您儿子送到鬼使那里了!”长清双腿打颤,不敢相信自己敲晕了如渊,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和天帝站得如此之近,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胆小如鼠,难以直视天帝,只得转了视线望向书怀:“二哥,二哥,还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免了。”书怀道,“你现在把你灯姐姐带回去,省得她把那重犯做成烤肉。”
“你……”晚烛本想破口大骂,但又不忍心骂他,便在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尽量收回了怒火。
雪衣站在她身边,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
天帝在看晚烛,晚烛是知道的,而雪衣也在注意天帝。她从前与天帝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记忆复苏,又知悉了对方身份,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危机感,生怕晚烛会受到天帝的责罚。
刚想开口为晚烛求情,便听得天帝叹了口气:“你在人界闹出不少大乱子,给冥君添了麻烦,便让他罚你吧。从今往后,休要再胡闹了。”
“我倒也懒得罚她。”严青冉将书怀从地上扶起来,回眸淡淡地扫了晚烛一眼,“该怎样罚呢?罚你在冥府带孩子吧?”
雪衣拉了拉晚烛的衣袖,悄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与长清一左一右夹着她走了。晚烛回身望向天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当她看到天帝的双眼时,却忽然讲不出半个字了。天帝眼中柔情似水,一如往昔,在神木幻境中孤独寂寞的两百年,亦无法夺取她的温情。她还是从前那个温柔的女子,和晚烛记忆中的身影仍然能够重合,这两百年间,她从未变过。
文砚之在冥府独守空房,像个小媳妇一样站在门前,盼着外出的众人归来。他将墨昀放在一座水晶台上,白芷正于墨昀身旁陪护,书怀回来的时候,一推开偏殿的门,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冥君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身形微微一晃。
“二哥……”长清上前搀扶,想扶着他到旁边先坐一坐。
鬼使押着存雪从殿外经过,存雪看到殿中景象,居然抬高声音唤起了书怀的名字。鬼使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但这一掌毫无威慑力,他咳嗽两声,看着书怀回头,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天命如此,你该认命……在这大道之上,每时每刻都有牺牲……”
书怀当然知道每时每刻都会有牺牲,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甚至准备好以身殉道,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牺牲品的会是墨昀。
“你他妈给我闭嘴!”书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也敢说这是天命?你以为你自己是天命?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永远都是这么看得起自己。你算哪门子的天,你不能代表天道!你把他害死,我就要把他找回来,再带到你面前给你看!”
“你冷静些!”鬼使低声喝道,拉着存雪站远了一点,“我把他带走关着,你这几日好生休养,莫要动怒,在冷静下来以前,不许去找他,谁陪着也不行!”
书怀哼了一声,没有再讲话。
“他体内的残魂只剩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何处。”目送着鬼使将存雪带走,冥君忽然开口说道,“待你养好身子,可以先去人界寻他的残魂。我之前曾在冥府看到过记载,把残魂重新聚拢的法子应当是有的,只是那代价,在印象里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所谓,他能回来就行。”书怀顺了顺气,眼皮开始打架,“您先忙……我可能需要睡一会儿。”
冥君点了点头,吩咐长清将他带回屋,便举步回了大殿。那帮新死鬼还在候审,冥君也忙得像个无法停止转动的陀螺。
但愿从今往后,不要再有下一个存雪,不要再有下一次动乱,光一个人界,就够他受的了。冥君幽幽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深闺怨妇。
“二哥,你还好吗?”冥君走了,长清登时不顾形象,嗷地一声就要哭。
“闭嘴。”书怀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我还行。”
“他心口那一块还是热的,尚且有救,你们不要太着急。”白芷忽然出声。
“还行。”书怀又说。
白芷眨了眨眼:“那位东海的龙君,过些时候也要被送到冥府。没有龙族愿意接纳他,都觉得他太过危险。”
“还行。”书怀闭了眼,仿佛要躺倒在此地,“等他来了,把他和存雪那厮关一起,也方便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