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怀并非感到疲惫,更不是想要偷懒。他方才在空中分神下望,见文砚之磨磨蹭蹭,老半天也没把佟岚带进冥府,指不定遇上了什么麻烦,所以想过去看一眼,若佟岚不愿离开人界,他也好帮着劝导。冥府的规矩不能坏,坏了规矩必然要付出代价,而那代价,佟岚承担不起,佟炘更承担不起,于他们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乖乖听话,随鬼使一道离去。
“怎的,看你在这站了许久,竟是劝不动么?”书怀明知故问,引来文砚之一个白眼,鬼使恶声恶气地回答道:“知道你有能耐,这不是在等你过来吗?”
“有话好好说,总这么暴躁,老得很快。”书怀指了指眼角,“你回头照镜子的时候,好好看一看这里。”
文砚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然而指腹触碰到的部位尽是一片平滑,压根没有任何细纹。书怀骗他骗得上瘾,不分场合与时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瞎话,他竟也和个傻瓜一样,傻乎乎的就信了。
因着书怀前不久才斩断过一棵大树,佟炘对他有些恐惧,生怕他要和自己算账,借助公事公办之名收拾自己,连忙小声哼哼唧唧着,躲进母亲怀里。佟岚心疼儿子,将他抱得很紧,但她对着书怀,提不起一分戒备,反倒觉得亲切,所以她只是抬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对方,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和她说话倒是省力,也许是从前的缘分未尽,书怀三言两语就和她说通了,不过她虽然理解了如今的状况,却依旧不愿离开人界。她摸了摸佟炘的头,略显胆怯地说:“我的孩子,他还小。”
“世上的小孩子多了去,也并非人人都有父母。”书怀道,“他能照顾好自己,你尽管离开便是。”
佟炘抬头瞪了书怀一眼,旋即被书怀瞪了回去。对付小孩子,书怀有多种手段,不管是打是骂是恐吓,只要管用,他都乐意使。
佟岚不是圣人,没那么容易就能接受死亡,更何况死去的是她本人。她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还想说什么,书怀正欲开口截住她的话头,却被一旁的文砚之抢了先。
“你的儿子,已经死了。”鬼使的脸上是惯常的冷漠,好像他此时此刻说出的,不是残忍的真相,不是血淋淋的事实。
书怀撇了撇嘴,感觉文砚之这事办得不太妙,那小猫还在此处,听到他的话又该如何想?
而且佟岚也许会误解文砚之的意思,将怀中那只小妖当成自己已经死去的儿子。到时候将他们一并带入冥府也不是不可以,然而书怀每次骗人,都会感到良心不安,面对着佟岚那张脸,他尤其无法说谎。
他刚想打个圆场,让气氛不要那么尴尬,却突然听到佟岚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知道,可他也是我的儿子。”
此语一出,不光是鬼使和书怀愣了,就连佟炘也愣了。他们都以为佟岚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哪想她竟知道怀里这孩子不是原本的佟炘。这句话就像一杯水,泼散了书怀原本想说的话,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注视哭泣的佟岚。
受到母亲的影响,佟炘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鬼使按了按额角,觉得凡人的泪是流不完的。他抬头看了书怀一眼,后者朝他使个眼色,伸手将佟岚扶了起来,劝他们先与鬼使回冥府躲避。
天上那三位打成一团,混战得正激烈,碎裂的各种东西到处乱飞,着实有些危险。书怀的这个建议,佟岚勉强接受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握了握书怀的手。佟炘吸溜着鼻子,眼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把那颗维持幻境的圆珠丢掉,究竟是对还是错。也许冥冥之中,他也受了天道指引,因为他把圆珠丢掉,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太多。
事到如今,佟岚有些无奈,有些不舍。她明白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被迫接受天命的安排,可这并不妨碍她对天命有所怨言。事实上,大多数死者都是对天命有怨言的,他们尚未活够,但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就让他们继续活着,那他们永远不会满意,永远不会接受死亡的安排。
佟岚不过是个弱女子,没有那么多心思,该怎样就怎样,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她怀抱着佟炘,恋恋不舍地不肯松手,书怀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鬼使往大殿跑了一趟,回来时说冥君在忙,请这对母子稍作等待,书怀闻言便转身出了门,想把时间都留给他们两个,让他们好好谈一谈。
墨昀和存雪打得热闹,两把刀在空中飞舞,时不时斩断一些什么。空中原本也是有飞鸟的,但由于畏惧他们强大的灵力,以及被卷起的气流,此刻已纷纷退缩,飞到远处,不再往这里来了。书怀抬头看存雪忙于应付墨昀,想他应当无暇旁顾,于是拔出佩剑,直上云霄,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仿存雪的手段玩一次偷袭。
他的偷袭很是成功,这一剑刺得快准狠,直接命中存雪左臂,打落了对方手中的刀。书怀本有将其一击毙命的机会,但天帝尚在大神木中,需要天雷来劈开神木幻境,他此刻还不能直接将存雪杀死。有利用价值的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尽管那只是暂时的为所欲为。
存雪脸上的伤痕已然痊愈,没留下疤痕,也不剩一丝血迹,但左臂上的伤被灵气撕开,他终于体会到了书怀体会过的痛楚。天神失了武器,有些狼狈,躲闪的动作略显凝滞,墨昀微微皱眉,分神去看书怀,不知此刻应当乘胜追击,还是先放他一马。
说实话,墨昀是不愿意放存雪走的,可存雪要是死在这里,他的父母就要永生永世被困在神木幻境里面,再也无法踏出一步。他看到佟岚是如何保护佟炘,而他同样也想被母亲抱在怀中,虽然他早已不需要保护。
正在他们迟疑的时刻,有另外的人替他们做出了决定。从离开冥府以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的那位,突然率领几名手下,出现在了云端。书怀眯着眼睛望向他,语气中透露出敌意:“你来了?”
“我来了。”风仪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你放人吧。”
“你又不长记性,与他厮混在一处?”书怀质问,“你对得起宫翡,对得起你自己?”
风仪并不答话,右手微微一动,正与长清缠斗的冰龙突然被震碎,灵力争先恐后地逃逸而出,存雪遭到反噬,嘴角溢出鲜血。
“各捅一刀,以表中立。”直到这时候,风仪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下一瞬,他身边的几名人仙出现在存雪身旁,存雪扫了风仪一眼,在他们的护送之下直奔天宫。
还好宫翡不在,不然她非得气疯不可。
“你也是个疯子。”书怀评价道,“事到如今还要捣乱,你和存雪,已没有多少区别。”
“谁说不是呢?”风仪身形淡化,只剩一个虚影,“从某些方面来看,其实我们都是疯子。”
倒是不知那对母子又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怀身心俱疲地回到冥府时,迎接他的是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佟炘。小猫崽子收起了爪牙,安安静静地站在桥头,双眼望着正与鬼使交谈的佟岚。佟岚也平静不少,想来是接受了天道的安排,书怀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俯身去问佟炘:“该说的,都与她说完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佟炘皮笑肉不笑,“拜你所赐,我娘要走了。”
“话不能那样说,这黑锅不能平白无故地就让我背。”书怀说,“天命如此,是天命要带走她,不是我要带走她。”
“那你敢发誓,你没想过要把她带走?”小猫往前迈了两步,好似还想过去再抱抱母亲,可佟岚最后看了他一眼,仍是在鬼使的监视之下,喝光了那碗汤。目送着她步入桥那头的黑暗,佟炘满心勇气全化作了悲凉,他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然而到底哪里有错,他自己却说不上来。
也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的,后来假扮作她的儿子,与她一起生活,更是错的,而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当数与那仙君做的交易。用旁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佟岚无法接受,尽管书怀并没有因此身死,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丢失。
“想不到她还会关心我,虽然是对于陌生人的关心。”书怀心情大好,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界遇到转生后的她,感觉有些奇妙。”
佟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他和佟岚似乎是老相识,可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却显露不出端倪。
“说起来,你送走她之后,是想在人界继续生活,东南西北地看一看,还是想回妖族大山?”正当佟炘好奇的时候,书怀突然问起了他以后的动向。小猫垂下眼帘,有点丧气。他在人间滞留,全是因为佟岚尚在人世,如今佟岚离去,他失了唯一的寄托,自然觉得人界无趣。一旦没有了那个重要的人,再看山看水,也看不出半分美好,既然如此,倒不如回到山中潜心修炼,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一个孩子要长大,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于妖族而言,那些年月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凡人来讲,这短暂的时光,几乎占了他们生命历程的一半。没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几十年就像一眨眼。佟炘安慰着自己,伸手捏了捏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