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喝光了碗里的水,舔了舔嘴角,又看着母亲笑了。无论生活怎样困窘,这笑容似乎都未曾少过。佟岚摸了摸他的头,问道:“那一堆炭,怎的就卖完了?”
佟炘双眼发亮,绘声绘色地将今日经历描述一番,佟岚听得奇怪,心说这小地方何时来了这样的贵人,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微微笑着夸赞佟炘。没说两句,她又咳嗽起来,佟炘忙扶她坐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佟岚这毛病是前几年才有的,一到秋冬之际就要发作,去看了大夫亦不见好转,她生怕耗空家中所剩无几的钱财,后来连药房也不去了。
虽然她说自己无事,可佟炘身为妖族,当然知晓她的平静只是假象,多亏妖族敏锐的感官,让他能够察觉到许多。
假如换成以前的那个佟炘,兴许连母亲病入膏肓都不知道。
但他不是以前的佟炘,他可以在母亲病情加重以前,用自己的命去拼一把。
“娘。”佟炘又叫道,“那牛也老了,拉不动车了,今后怕是不能再拉东西去卖,不过您不要着急,我明日再出去一趟,到城中找点活来做。”
“小买卖终究是不稳定的营生,可自打你爹去世之后,家里无田可种,想求稳定都求不得。”佟岚轻轻一叹,“娘身体不好,仅能绣一两朵花,连衣裳都洗不动,这么些年,拖累你了。”
“儿子刚出世没多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累赘,娘亲于我有恩,这恩情我要记一辈子的。”佟炘看她缓过了气,便收回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的手。他还是没敢把与那两名公子相约之事告诉佟岚,他怕佟岚因此而担忧。
孩子懂事,报喜不报忧,做父母的自然可以担心少一些。然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沉默的孩子将重担全部扛上了自己肩头,他所承受的重量不比原先少半分,甚至因着那一份不可言说的秘密,他的心也开始劳累了。
但他还是选择隐瞒,把一切不愿让母亲得知的事都埋藏起来。
雪静静地下,老牛仰起头来看天,浑浊的双眼中倒映出满天飞雪。原来南国同样也是会下雪的,可这雪大得不似往常,是这一年的天气出现了什么异状?
又或者说,处在这南北交接之处,总要面对一些稀奇古怪的天气,面对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灵。
书怀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儿污渍都没有沾上,墨昀盯着他衣领上那团绒毛,觉得这家伙裹一身白,身上又带着绒毛,越发像只老狐狸了。书怀注意到墨昀正在看自己,便掀了帽子转头看他,两眼写着疑惑。
“整天就会发呆,这天气冷,把你脑袋也给冻住了?”书怀软绵绵地在墨昀头顶敲了一下,没有什么力气。墨昀反手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摩挲片刻,却是笑了:“当真有趣。”
“有趣什么?什么有趣?”书怀甩了甩头,抖掉那一层雪花,将手抽回来,重新把帽子戴上。他一有动作,那一圈绒毛就在寒风里瑟瑟地抖,好像活过来一般。
“老狐狸。”墨昀评价道,“风韵犹存的老狐狸。”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书怀旋身给他一脚,墨昀连忙跳开,竖起食指示意他放低声音,紧接着又嘿嘿地笑:“用词不太恰当,狐狸精应是‘千娇百媚’才对。”
书怀闻言憋笑,半晌憋不住了,哈出一口白气:“我想你的脑袋真是结冰了,最近总是油嘴滑舌,还前言不搭后语。你说我像狐狸,我多少能猜出些原因,但我要告诉你,文砚之比我更像老狐狸。你回头冲着砚之说他千娇百媚,你看他打不打你。”
墨昀就是在逗自己发笑,书怀心里也清楚,但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墨昀仍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他吸了吸鼻子,又见他离那堵墙远了一些,在雪地里跺跺脚:“好冷。走吧。”
“冷吗?我却是不觉得有多冷了。”墨昀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方的书怀,单手托着那只暖炉,将其捧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书怀瞟他一眼,叫他当心不要把暖炉摔坏了,他这才收了手,安安分分地把这不停发热的小东西抱在怀里。
暖炉尽职尽责地温暖着它周围的一切,墨昀低头盯着它,突然感到它的造型像一颗圆滚滚的猫脑袋。猫的头好像都是圆溜溜的,跟犬类不一样,墨昀侧头望向书怀,轻轻戳了戳他的腰:“你喜欢猫头还是狗头?”
“什么?”书怀这次是真的认为墨昀把脑袋冻坏了,于是随口瞎答,“我喜欢你的头。你要把它摘下来吗?”
“这么重的礼,我怕你受不起。”墨昀嫌小暖炉拿在手里太占地方,就把它塞给书怀,书怀趁机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顿时反应过来为何他不觉得有多冷。已经被冻僵的手,自然不会有知觉,墨昀的爪子都被冻麻了,也不知道运转一下灵气。
千真万确,是脑子坏了。
改天把他的脑袋摘下来,也给文砚之修一修。
书怀气得嘴里发苦,但表面上仍要扮出好颜色:“为何不运转灵气?手都已经冻僵了。”
“啊?那小妖就在旁边,我当然要把气息收好,不然吓到他该怎么办?我手都冻僵了,你身上热,给我摸两把……对,我的腿也冻得很疼,待到回了冥府,你也要替我暖一暖。”墨昀腆着脸凑过来,再次把手探进了书怀的斗篷。书怀浑身一激灵,猛然醒悟,原来这小狼崽子是放长线钓大鱼,打一开始就设计好了一条路,正等他平平安安走完全程,在最后狠狠地栽进深坑。
可怜他还以为自己能明察墨昀心中转着的各类念头,万万没想到,在小水沟里翻了船。
第115章 红豆
从许多细节处可以看出,佟氏母子来自于北方。南国的气候他们不知适应了多久,终于能习惯它,然而口音却改不过来。书怀听着佟炘讲话,总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北地而非江南。
在江南说着北方话,还在湿润的地带卖炭烧,也只有在北方生长的人们才能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既然是在南方住过几年,多少也对自己的所在地了解了些,书怀便请佟炘带路,只说自家兄弟二人初来乍到,不识得路,想在这座城周围四处转转,又担心碰上歹人,于是自作主张拉了佟炘过来。
佟炘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他心里压根不存在危机意识,更猜不到书怀和墨昀并非凡人,能力甚至还高出他千百倍。墨昀越看他越觉得他傻,终于是碰见比长清还要缺脑子的家伙了。
许是看出了墨昀眼中的嫌弃,书怀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叫他收敛一些,不要对佟炘这般态度。小妖王轻哼一声,在心里又给这只小猫新添了一笔账,他总觉得世间千千万万个小生灵都在和他作对,谁叫书怀就喜欢这样的小崽子。
佟岚身体不适,自从到了南国投奔亲戚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那小院里,鲜少出门。在他们到达此地的第二年,她那位远亲就因病去世,一个家也是说散就散,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他们的命运同时也牵扯到佟岚内心深处的伤口,丈夫意外身亡之后,她就未曾走出过这个阴影,时至今日,那道伤疤仍在她心间隐隐作痛。佟炘明白她在想什么,愈发不愿让她劳累,更不愿让她外出做活,可他也知道,倘若没有人陪在身边说说话,再怎样开朗的人,都有可能变得沉闷。和之前相比,佟岚亦沉默不少,其实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是以佟炘每次看到她坐在桌旁发呆,心都要突地跳一下。
俗世太无常,或许上一刻还在嬉笑怒骂的人,下一刻就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死亡对佟岚而言意味着什么,佟炘当然明白,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伤疤。
某些时候,说不上生者与死者之间,是哪个更痛苦,哪个更幸福。人们大多是想好好活下去的,他们认为死亡是无法接受的痛苦,可谁都无法逃避死亡的制裁,而当他们死后,任何感受都已经消失了。
就像书怀从前所说的那样,生有生的快乐,死有死的快乐,生者以为死者很痛苦,但濒死的痛过去之后,他们将迎来长久的安宁。
所以说,还是留在世间的人要难过一些。
环绕在他们周身的,不仅仅是日益深重的思念,还有可能是愧疚,甚至于对自己的仇恨。有些人被死者绊住,永远回想着他们生前与自己共同历经的那些往事,想着想着,就陷入一个怪圈,这一生一世就都走不出来了。
“原来南国也有山?”书怀说是在城中走走,却又推着佟炘到了城外。后者正在想事情,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城,忽然听得书怀发问,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山水是常见之物,东南西北自然都有,只是景色不同而已。”
语罢,佟炘不禁要想,这名公子大概真的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少爷,若是多在民间走动走动,哪儿能不了解这些?
殊不知此人只是太懒,每次出远门到一个地方,必定先呼呼大睡几日,再压着最后期限将事情办完。
墨昀的脾气又上来了,他也说不清为何心里烦躁,大概是看到书怀总盯着佟炘,他觉得不舒服。他瞟了书怀一眼,讽刺道:“我的好兄长总是躲在闺房里绣鸳鸯,当然是不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