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关禁闭的这事说来话长,起码要上溯四百多年。
那时候的长清整天无所事事,像个混世魔王。他爹治理北海,忙到没空管他,任由他在三界随意游荡,他就极给面子地四处搞破坏,今天去拔两株仙草,明日去捞几尾大鱼。这还不算,关键是他拔了草还插回坑里,把鱼玩死了又扔进河,纯粹是闲着无聊在找乐子。
一来二去,众神都眼熟这条黑龙,他们集体向老龙王告了一状,成功令长清锒铛入狱。
老龙王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这不成器的儿子能及时醒悟,做一条积极向上的好龙,因此长清只是被责令反省,禁止外出,至于别人来不来看他,龙王从不过问。
于是墨晖常常往北海跑,屡次带来新的消息,长清共情能力极强,听着他的描述,自己就能想象出一个世界,这四百年过得也不算太无趣。
这世间有些家伙,不管他们无聊不无聊,倒霉的都不是他们自己。书怀始终认为,长清和旁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者都在乐观面对惨淡人生,而他是乐观地调皮捣蛋,让别人本就惨淡的人生更加惨淡。
这次他爹大发慈悲,将他从北海放出来,大家伙都以为他能浪子回头,起码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气人,书怀也曾经这么想过,可如今见了面才知道,臆想总是美好的。
黑龙依然死性不改,并没有多大长进,原先的调皮捣蛋甚至还变本加厉了。他从北海出来,一路跑到南海地界,从皮皮龙进阶成了会跑的皮皮龙。
海上风大,书怀见墨昀身上湿漉漉的,担心他因此受寒,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道:“这儿风凉,你先下去。”
墨昀摇了摇头,双眼死盯着对面的黑龙。长清被看得心里发毛,他吞了口唾沫,突然变回龙身,飞速向海里钻去。小妖王一动不动,直等到海面上那个大水花消失,整片水域重归宁静,才收起了长刀。
在危急时刻被激发的潜能,持续时间是有限的,此时它又跑得没影了。
长清一溜,墨昀的注意力终于转移,他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但见水面浩荡无垠,粼粼波光仿佛就紧贴在脚底。他双腿发软,慌忙转过身,一把抓住书怀的手臂,及时化作小黑狗,跳进了那双臂弯。书怀摸了摸他的脑袋,擦干上面的水珠,发觉他心跳如雷,像是被吓得狠了。
直到回了地面,墨昀也不肯睁开眼,更不肯变回人身,书怀趁着阳光强烈,将他摊开晾在大石上,他就歪着头吐着舌,趴在那里装死。
长清鬼鬼祟祟地从树后探出一颗脑袋,小声叫道:“二哥,二哥。”
“滚!”书怀抛出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龙头,“我没你这个兄弟!”
“啊呀!疼!疼!”长清抱着头嘶嘶抽气,没过多时又谄媚地凑到书怀身旁,讨好道,“二哥二哥,你们刚到南海,一定没有地方住,你们跟我走,我包吃包住,好不好?”
“不好!”小黑狗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张嘴去咬长清。龙住的地方除了水底还能是哪儿?他要是跟着这家伙去住龙宫,兴许连宫门都还没看到,就被四周的水吓到当场死亡。
黑龙忙不迭避开,嘴里嘀嘀咕咕:“狗咬长清,不识善心。”
墨昀变回人身,朝着黑龙扑了过去,书怀阻拦未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大打出手。一旦远离水域,小妖王动起手来比谁都狠,长清被书怀捏着把柄,不敢造次也不敢还击,于是他绕着一棵又一棵大树,领着墨昀兜起了圈子。
墨昀也是一时兴起,才去追着这条龙打,他跑了一会儿就停了,乖乖地坐回书怀身边。长清松了口气,再次挪过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在南海不住龙宫,这座山下不远处有个小屋,你们若是无处歇脚,可以随我到那里去。”
鉴于他前科累累,书怀对他住所的来源存疑:“屋子是你自个儿盖的,还是抢的?”
“我妹妹请我住的!”长清无比自豪。
书怀:“……”
他怀疑自己是步入了老年阶段,记忆力开始退化,他不记得长清有个妹妹,就像他总不记得墨晖有个儿子一样——难道那姑娘,又是谁偷偷生下的孩子?
前代北海龙族之中,有女儿的不多,孩子也都是光明正大在龙宫里养着,而南海这边龙丁向来不旺,多少年没有新生的小龙,长清的这个“妹妹”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如果是不被承认的孩子,书怀倒有个猜测。
墨晖从前带着儿子来找他喝酒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北海龙女,也就是长清的小姑姑,几日前书怀突然想起此事,好奇故友近况,便向鬼使打听龙女这些年可还安好,却意外得知她被抓回了北海,正和长清一起关禁闭。
个中缘由不好细说,鬼使正在斟酌词句,却听到冥君叫他们少谈此事。书怀本以为对方不会继续往下讲了,但是没想到冥君一走,文砚之就开始阳奉阴违,他压低声音对书怀说道:“龙女这十几年一直被关着,因为她和凡人生了个孩子。”
不过,她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谁也不清楚。
“你小姑的女儿?”书怀疑道,“她叫你来南海盯着你妹妹?”
长清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立刻开始了自我吹嘘。
龙女爱子心切,竟然将如此重任委托给她这不靠谱的侄子。书怀感到一阵窒息。
桃木忽然在背后震动起来,书怀心头一跳,决定不再纠结于这些细节,有一间小屋栖身,总比风餐露宿要来得好。他有些焦躁地捏了捏眉心,抬手打断黑龙的长篇大论,背后的剑身仍在震颤,令他头痛不已,连多说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长清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那把剑又在影响他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书怀和桃木之间有何种关联,他深受此剑影响,倒像是它的剑灵,但事实又并非如此。
桃木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冤魂低泣,这声响与山间的凉风相配合,有着神奇的效果,就连龙神也被它哭出了一身冷汗。
墨昀若有所思地看向这把剑,试着伸手去碰它,而就在他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桃木骤然静了下来。
萦绕在剑身的灵气渐趋和缓,不再有剧烈波动,它居然被墨昀暂时压制住了。长清有些惊奇,但碍于某些原因,不好当面去问,他的眼睛在小妖王和书怀之间转了几圈,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无论是怎样的混球,都不可能永远也不靠谱,书怀必须承认,长清还不算彻底的混蛋,他多少也是能办成一些事的。
起码他不会撒谎,说包吃包住,就真的包吃包住。
长清所说的那个妹妹这时还在外头,未曾归家,这处原本是她父亲的住所,可自打龙女被带走之后,他就郁郁寡欢,撑了没多久便与世长辞。后来他进冥府的时候,书怀正在抱着剑大睡,连一面也没见上,想想还有些可惜。
然而这时他没有闲心去惋惜,他解下桃木剑,叫墨昀到外面坐着,自己却提剑进了屋内,竟还带上了门。
书怀拔出桃木,从中取出空白画卷置于桌上,紧接着,呈树枝形状的黑气喷涌而出,丝丝缕缕地缠上了他的手臂。墨昀的压制不再生效,剑身重又剧烈颤抖起来。
无数暗影闪过,黑气不断流淌,包裹住书怀的身躯,这让他有些吃不消,但只要熬过这一时半刻,后面就不成问题。他撑着桌沿缓缓坐下,闭上双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那些黑色的树枝在他周身环绕,好似他的一部分。
桃木无力压制树妖的邪气,它必须经主人的手,才能将邪灵化为己用。书怀和它经过了百年的融合,也算是同根同源,两股相同的力量交汇在一处,就像大江奔腾,不多时就将污秽涤荡一清。
墨昀那句“不是人”冥冥之中竟真的说对了什么,书怀再度睁开眼,围在他身边的黑影纷纷退却,被桃木吸了回去。他抬起双手,看着掌心的纹路,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他不做人已有八百年。
书怀闭了眼,伏在桌上小憩,他感到有些疲惫,也许自己还是太过懒惰,无法承担某些重任。
窗外飘来人声,长清的妹妹回来了,正和他在院里聊天,时不时笑上一阵子。书怀听着那清脆如铃的嗓音,又无法自控地想起晴光和雪衣,心间顿时生了别样的滋味。
足音轻叩,徐徐而至,熟悉的气息接近,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你在偷看什么?”书怀笑了两声,又命令道,“离它远一些。”
墨昀闻言一顿,将桃木又放回了桌上,他盯着书怀看了会儿,轻声问:“你告诉我,这把剑是谁的?”
“我的。”书怀敷衍作答,起身去摸剑鞘,准备将小妖王赶出去,把桃木藏到他找不见的地方。
墨昀神色微动,手下骤然发力,将人压回了桌面上,他俯身凑近书怀耳边,要逼着他说实话:“桃木从前不是你的剑,它是谁的?”
小妖王心如明镜,不好糊弄,书怀被他按在桌上,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回答他的问题:“此剑乃天帝所赐,我无意中提起过……你还有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