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下了大雪,道旁也还是有行人,书怀望见他们,突然想起有些时候没去皇城中探望那名老者,便对墨昀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地问:“还去不去找你那兄弟?”
“去什么去,别乱给我认亲戚。”墨昀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愿让他再去别处,“整日在皇城里头晃荡,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要么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新鲜感,书怀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开始贪恋各种旧的东西,只有跟墨昀在一处的时候,才有一些接触新事物的兴趣。但墨昀老想着要新鲜,指不定什么时候感到腻烦,就把自己也丢了,书怀想到这里,不免唉声叹气:“你是感觉皇城没意思了,就想去找个新欢,回头我人老珠黄,说不定你也要找颗新珠子,捧在手里当个宝。”
“你活八百年了,早就老了。”墨昀哼笑,“只有老人才喜欢感叹,你当然是老。”
“是吗?那你是真想把我扔了?”他太过诚实,书怀又好气又好笑,甚至想送给他那张俊美的脸一脚。
墨昀闻言就嘻嘻地笑:“我就是喜欢老的。”
“胡言乱语。”书怀别过脸不再看他,“迟早扇你的嘴。”
说不去皇城,他们真的就没再往皇城走,实话实说,那座城里现在少了思霖和燕苓溪,书怀就对之失去了大半兴趣,如今他对皇城唯一的印象,便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故地。故地重游,会有诸多感慨,可感慨的次数太多,终归感到无聊,须得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多到远处走一走,才能保证胸口处的那一颗心永远鲜活地跳动。
天帝所言不假,经常到外面走一走,体内的气才能活泛,书怀刚出来转了没有多久,便感到体内灵气充盈,眼前也清明不少。他勾了勾嘴角,伸手抚上腰间的佩剑,觉得这东西实在奇妙,天知道它是怎样被打造出来的。
因着北方太过寒冷,书怀不愿再向北走,墨昀原想带他去北海龙宫转一圈,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回到冥府,借助那扇门南下。南北气候迥异,但非是极南或者极北,冬季里其实都一样寒冷,书怀想到长清曾对自己形容过的南方冬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默默地翻出那只小暖炉,将它捧在手里,这才肯踏出房门。
起初墨昀还取笑他太过瞻前顾后,可到了南国,被那湿冷的风一吹,小狼崽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看他的样子,好似还想着要找书怀借那只小暖炉,暖暖自己可怜的手。书怀幸灾乐祸,但也不忍心看他遭罪,只得忍痛割爱,将暖炉放到了他手里,自己揣着那块玉佩,悠哉悠哉在街上溜达。
“你活了那么久,应当来过此地才对,为何之前不提醒我,这里的气候竟是这样诡异?”墨昀冻得直打颤,不禁要认为诗词歌赋中所形容的江南风物全是假象,都是凡人被蒙蔽了双眼,这南方除了花草多一些,到底还有什么好的?空气如此潮湿,怕是连柴火都烧不起来,更遑论用火种取暖。
多亏书怀机灵,从妹妹那里又讨了一些长明灯的火种,否则他们现在很有可能要横尸南国,成为冥府建立至今,唯二的两名被冻死的可怜虫。
“我以为你知道,这八百个冬天,我基本都是睡过去的,就算不睡,也绝对不出冥府。”书怀低声回答,“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永远都闲不住,总想着往外面跑。”
“难道在我来之前,你每个冬天都要冬眠?”墨昀万分惊讶,感到不可思议,他在妖族山中都没见过这么懒的家伙,哪怕是需要冬眠的,也不会真的一睡就一整个冬天。不过联想到书怀曾经抱剑一睡就是一百年的事迹,墨昀觉得他沉睡几个月,倒也在容忍限度之内。
书怀吸了口凉气,离那不封冻的河水远了几步,又悻悻道:“所以你要珍惜我,我为你舍弃了许多许多,连补眠的大好时机都丢弃了,你要对我好一些。”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墨昀可没有忘记,今日他们外出,是书怀起的提议。但看在书怀确实放弃了深爱的睡眠,选择陪他出来转,他姑且无视书怀的歪理。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仍有小商贩在外面游荡,不过他们的生意显然不比往常。现在行人很少,愿意稍微停步买一两样小东西的更少,道旁这些人在此处站上一天,也不一定能收回多少钱财。凡人谋生是一件很辛苦很艰难的事,书怀想到自己从前也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替人抄书,补贴家用,不禁发出一声叹息,直说墨昀打一出生就像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没吃过多少苦。
“我是没吃过这样的苦,但重压不比你少半分。”墨昀将暖炉抱得更紧,腾出一只手来在书怀脸上掐了一把,“你爹娘定然没有对你寄予厚望,你更不用去担忧自己如何治理一整个妖族。你以为我轻松,那只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
“哦,应当是这样的。”书怀道,“世人都觉得只有自己苦,实际上大多数生灵活得都不是那么容易。摆脱自身限制,设身处地为他人想一想,也许就能明白一些。”
墨昀想了想,又说:“也并非全是如此,总有些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大概所有人都很羡慕他们。”
“一生顺风顺水的大有人在,可对比整个三界而言,他们仍是少数。不能用少数作为证据,也不能总盯着少数,身为大多数,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会徒增烦恼。”书怀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袖手望着不远处卖炭的少年,“什么羡慕,什么嫉妒,那都是因为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说得很有道理。读书多好似真的不一样,我想你八百年来应当读了不少书。”墨昀偏过头去看书怀的侧脸,越看越是心喜。
书怀短促地笑了几声,松开那块玉佩,转而拉住墨昀的手,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道旁的少年。墨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少年相貌平平无奇,满手皆沾染上焦炭的颜色,正笑嘻嘻地与客人谈着价钱。他依稀记得人界曾有人描绘过卖炭者的形象,但那位卖炭者是一名老翁,不过艰难谋生的人应当都是一样的,无论他是年老还是年少。
冥府没那么寒冷,鬼魂更不需要买炭烤火,太高的温度会让他们难以忍受,书怀盯着这名少年看,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买炭回去。墨昀眯起双眼,察觉到一丝妖气。
这妖气很淡很微弱,假如不是墨昀妖力强大,兴许会将它忽略过去,可墨昀作为妖族之王,多轻微的妖气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以为这只小妖是混在人群当中打算作乱,刚想上前质问对方,再将其带回妖族山脉,然而刚踏出一步,就被书怀拦了下来。
“一只小猫而已,无需大王费心。”书怀看墨昀又端起了妖王的架子,坏心眼地开始膈应他。
墨昀最烦他叫自己“大王”,这俩字钻入耳朵,好像他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书怀是他强抢来的压寨夫人。他哼了一声,探手在书怀腰间掐了一把,低声问道:“既然那不过是一只小猫,爱妃又何必盯着他看?是本王魅力不足,还是爱妃想红杏出墙?”
“操!”书怀被恶心得打了个激灵,“你有病吧?”
“你先犯病的,怨不得我。”墨昀收回爪子,面上神色无改。
“行行行,是我脑子有病。”书怀送他一个白眼,恰好这时那妖族少年站了起来,书怀连忙拉着墨昀,一闪身躲到了小巷当中。那少年喜滋滋的,看样子刚做了好生意,墨昀瞧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句“心忧炭贱愿天寒”。
最初他听到这七个字的时候,还以为是抱怨的“怨”,但仔细一琢磨,就得是要天冷,才会有人买炭来烧,卖炭者应当是希望寒冷到来的,尽管他们自己也受不了这样的天气。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灵,他们的选择在很多时候都是矛盾的,墨昀感到无法理解,这就是应了书怀的那句话,谁也不是别人,当然难以明白他人心中所想。
“这小猫,怕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墨昀收敛了气息,免得那只小妖受了惊,“好端端的一只妖,干点什么不好,居然跟凡人似的在这里卖炭。”
“兴许是有喜欢的姑娘,他想装得更像人一些,好和心爱的女子多多接触。”书怀胡扯了一句,压根没有在意其中的漏洞。
墨昀心知他是随便讲的,但依旧忍不住去挑他的疏漏:“除非那女子也是穷人家的姑娘,否则怎会看上个穷小子?凡人不是讲究门当户对吗?若我是这猫妖,看上了人界的富家大小姐,一定要化身成贵公子,这样才能引来佳人芳心暗许。”
“你他妈懂得可真多,背着我偷偷练过?”书怀最听不得他讲这些,立刻抬手给他一个脑瓜崩。墨昀吃痛收声,不敢再提此事。
出于对这只猫妖卖炭动机的好奇,书怀和墨昀做了回贼,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拿了钱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他们一路跟着猫妖走到了某处小院,书怀发觉这里环境凋敝,略显荒凉,显然不是富人居所,心中犯了嘀咕。难道真如墨昀所说,这猫妖看上了穷苦人家的女孩?
正这般想着,突然听得那小猫敲了敲门,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