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凝霜靠在床头,语气轻快:“哦,踢毽子崴了一下。”
“踢毽子怎么崴了?”陈母想不明白,没往考虑女儿撒谎那处想,“你以后少玩这个,放放纸鸢不是挺好?”
陈凝霜扯过被子盖住半张脸,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知道咯。往后我只玩纸鸢。”
三日后,大夫准许她下地。陈凝霜忙不迭地沐浴梳妆,穿了最喜欢的裙子,葱绿色的宽大束腰显得她腰肢细细的,带上纸鸢便往后院跑。
陈母摇头失笑:“这孩子是闷坏了……”
陈凝霜今日没让春香跟来,一到后院,见四下仍旧寂静无人,便将纸鸢丢到一旁,提了裙子爬上墙头。
她日思夜想的少年正站在对面,扬眸看着她:“陈凝霜。”
小姑娘的声音充满欢喜与歉疚:“你一直在等我吗……对不起,大夫不准我下床,爹娘又看管得严。”
范明黎微笑道:“没关系。你的脚伤痊愈了吗。”
陈凝霜点点头。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相互看着,胸腔里跳动的尽是甜蜜与欢悦了。
不知过了多久,范明黎才和声道:“你的脚伤刚好,不宜长时间站立,快回去吧。”
经他一提醒,陈凝霜方发觉脚踝有些微痛,怕再被大夫关押住,不舍道:“我,我明天再来。我明天一定来。”
“等等,有件东西想送给你……”范明黎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从树下的包裹中拿出一方纸鸢。简单的黑色剪尾燕子,雪白的小肚子上绘了雨后清明的杨柳画。
陈凝霜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你做的吗。”
范明黎幅度极小地点头。
陈凝霜想将纸鸢紧紧搂在怀里,又担心压坏了:“谢谢你……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陈府的后院成为陈凝霜青春时光中最重要的一块秘密基地,盛放了少女最隐秘欢喜的心事。见不到他的时光变得很慢很慢,日子像被塞进一个永无尽头的沙漏;与他见面的时光又变得很快很快,如同湍急撒野的河水从指缝中刷刷逃走。有时,陈凝霜就乖乖地在墙头看他劳作,有时会忍不住翻过去陪他。她觉得少年的手好像带着魔力,每当他牵自己的手或是抚弄自己的头发,心里便快乐得要到天上去。
这亦是范明黎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了。过早品尝着人世艰辛的少年,在快要被生活的重担压到喘不过气时,遇到了生命中最明亮的一抹色彩。
……
与寻常无二的傍晚,范明黎挪开残破的栅栏,回到里屋看望父亲。
范诚善没怎么咳嗽,只用殷殷目光将儿子迎进:“回来了。”
“爹。”范明黎坐到床边捋他的脊背,“今天怎么样?”
范诚善笑道:“好多了。”
范明黎欲起身:“我去做饭,一会儿把药吃了。”
范诚善握住他的手:“不着急,我还不饿……黎儿,你快有二十岁了吧,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你娘有了你……若不是受我拖累,你也早能娶亲了……”
范明黎脑海中霎时闪过陈凝霜的音容笑貌,心头涌起一阵甜。
范诚善咳了咳:“只怪我……怪我没出息,让咱们范家家道中落,你爷爷还在的时候,咱们家是有名的富庶人家。你以后,要踏实肯干,振兴我们家族……早日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咳咳!如此……如此我也对祖上有个交代了……”
范明黎笑了笑:“爹,现在说这些还早。咱们先把病养好才是正事,我去做饭了,你躺下休息会儿。”
范诚善拍拍儿子的手:“记住爹的话。行了……你去忙吧。”
范明黎小心扶他躺下,转身去淘米洗菜。
范诚善浑浊的双眼流连在儿子的背影上,流下一串眼泪,缓缓闭上眼睛。
范明黎端着饭菜过来唤他,这残破的家里再也没人应他了。
范明黎拿出家中所有的银钱换了一口薄棺与厚厚的冥纸,在庭院中跪了一整夜。
他整片胸腔与大脑都是麻木的,好似封闭了所有知觉。第二日,他照常上班做活,照常见到了心爱的姑娘,黄昏再照常回到家中,跪在棺椁边:“爹,我回来了。”
范诚善的棺木在庭院中停留了七日。
回温的天气里,尸臭已经遮掩不住。第七日白天,趁着范明黎外出劳作,周围的邻居一齐将范诚善火化了。
范明黎这日回家,看到的便是一罐骨灰。
他发狂一般找上邻居,有人心虚闭门不应,也有人叉腰大骂:“臭得都传遍整个村了!留着给谁闻!旁人家也算了,可你爹是得痨病死的,不用火烧光是会传染人的!”
范明黎一脚踹过去:“我杀了你!!!”
叫骂的叫骂,拉架的拉架,一片混乱。
青龙村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事情一溜烟儿传到陈府,门卫津津乐道时,恰巧被陈凝霜听到了。
陈凝霜怔了怔,撒腿去找范明黎。她也不知他家在哪里,只能边跑边问,气喘吁吁地找到时,混乱已结束。
范明黎抽掉骨头一般歪跪在院子中,面前守着一小罐骨灰,周身有布满累累伤痕。
陈凝霜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即使再穷再难,范明黎也永远是那样干净美好,澄澄如月的少年啊。
陈凝霜咬紧嘴唇,登时潸然泪下。
范明黎没有回头:“霜儿,我没爹了。”
陈凝霜扑过去抱着他,颤声道:“阿黎,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范明黎靠在陈凝霜的脖颈中,她感到有濡湿的液体一秒间沾满了肩膀的衣襟,她听到自己心爱的少年声音止不住地抖:“……我没爹了。”
第13章 九节青龙村(九)
陈玉汉带着家丁赶到时,看到宝贝女儿与那野小子一齐跪在院中烧纸。
明亮的火光将沉沉黑夜灼出一个洞,陈凝霜也没有回头,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朦胧清丽。她只说了一句话:
“爹,我要嫁给他。”
……
陈玉汉当夜大发雷霆,摔碎了家中无数珍奇贵宝。命人将那野小子锁进柴房。
陈凝霜被押进府里,她不哭不闹,神色如常地自己回了房间,关门前冷静的看了陈玉汉一眼:“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什么时候吃饭。”
“有种你就饿死吧!!!”
陈凝霜躺在床上,开始不吃不喝。
第一天,陈玉汉还声色俱厉地命人不准送吃食进去,第二天看到陈母偷偷端了食物时只重重哼一声,第三天时开始焦头烂额,在女儿门前急急地转:“怎样?她吃了没有?”
陈母哭得嗓子都哑了:“没有!”说罢重重推开陈玉汉,带着新做出来的吃食来到女儿房中。
陈母半扶起陈凝霜,强行喂了几口水,再舀了参汤时,陈凝霜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陈母呜呜咽咽地哭,陈凝霜也哭,她已饿到没什么力气,声音像幼猫一般细细弱弱。
“闺女啊,你这样是剜娘的肉啊……”
陈凝霜闭着眼睛,泪水沾湿了鬓角的发:“娘……你们成全我吧,我不能没有阿黎。”
陈母咬了咬牙,用帕子替女儿抹去眼泪:“好!先把这碗汤喝下,我一定让你爹点头答应。”
半夜,陈玉汉面沉如水地来到柴房,对靠在墙角的少年说:“若你入赘陈家,我便同意你与霜儿的婚事。”
范明黎心中早已烙上父亲的遗愿,怎肯令后代改姓。勉强笑了笑,睁开眼睛道:“谢老爷好意,恕晚辈……不能答应。”
“你、你不知好歹!!”陈玉汉恨不得掐死他,怒气冲冲摔门离去。
陈凝霜饮了人参汤,稍稍吃了些食物,恢复些许精气神。爹娘既然答应了婚事,想必明日便能见到她的阿黎了。
想到范明黎,心中升起无尽的心疼与思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陈凝霜翻身坐起,换了衣裳溜出房门,悄声向着柴房跑去。
已是浓深黑夜,家仆大多入梦酣睡,家中新安装的电灯发出僵白光亮。快要路过父母房间时,陈凝霜更是放轻了脚步。
“哎……”沉重的叹息透过门窗传来。
陈凝霜大气不敢出,缩到墙下。
“养的闺女,怎得这样死心眼儿。”陈玉汉唉声叹气。
陈母道:“今夜好歹是吃了些东西,那范家小子怎么说?”
陈玉汉道:“小王八蛋不肯入赘!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恨声道:“当初就不该发善心让他来做工!”
陈母默了一默,道:“许是报应吧……当年若不是你设计要来范家的宝地,范家也不会……哎。”
陈玉汉怅然失神,与陈母絮絮叨叨,回忆起十七年前的情景。
……
夜风送来草木清新苦涩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消失了,陈氏夫妇陷入沉睡。
陈凝霜扶着砖墙,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踉踉跄跄找到范明黎。
“阿黎,阿黎……”陈凝霜拍响房门,喉咙间有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范明黎自昏沉中惊醒,辗转挪到门边,自门缝中看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流了满脸的泪。
他心疼极了,勉强伸出半只手,修长的五指被门夹褪了血色,音似月色温柔:“乖,别哭,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