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莹喊道:“这怎么行?!”
陈凝霜已经开始往上爬:“怎么不行,小姐我有这么娇气?”
秋莹赶忙过去扶住,嘴里不迭地唤道:“小心小心……”
这后墙不矮,却也不高,陈凝霜攀在墙头,扫目一顾,一眼看到那纸鸢挂在了桃树枝丫上,不远处有一人弯腰做活。
陈凝霜喊道:“麻烦那位先生,帮我把树上的纸鸢捡一下可好?”
那人闻声向着身旁的桃树扫了一眼,过去。那悬在半空的纸鸢被他极轻易地摘下,拿在手中向着墙边走来。
满山遍野的粉白桃花,满山遍野都是今天……(注)
“给。”那人将纸鸢递给她。
陈凝霜咬着嘴唇,视线挪到一边:“……谢谢。”
那人点点头,转身离开,继续回到树下拔草修枝。
陈凝霜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神游似的回到地面。
秋莹捂着嘴偷偷地笑:“咱们家的一个下人罢了,小姐还叫他先生呢。”
陈凝霜回过神,正色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人人平等,还分下人不下人?以后你不许再这么说!”
秋莹嘟着嘴应下。
陈凝霜道:“你在墙里没有见到他,怎知是谁?”
秋莹道:“知道啊,负责修剪桃林的是原先那范员外的孙子。叫什么,范……范明黎的。他爹生病了,家里又穷,李管家瞧他可怜,便雇来干干活赚些工钱。”
……
范明黎。
陈凝霜两手托腮,坐在桌前怔怔出神,一遍遍回想白日的情景。
他个头好高啊,勾纸鸢都不用踮脚。身姿挺拔,人却偏瘦弱些。青色的汗衫长裤磨损旧了,但是洗得很干净。皮肤也白极了,在太阳下干活却没被晒得黧黑干黄,他将纸鸢递上来时,手腕上湛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陈凝霜双颊慢慢发烫,将头埋进臂弯,似喜似忧地长长叹了声。
“小姐,咱们找人修一下吧,或者重新买一个。”秋莹还在检查那橙红鸾鸟。
陈凝霜拿过来,心不在焉地抠着鸾鸟的眼睛,不知怎么弯出一抹笑:“不用了,这样也挺好。”
……
秋莹最近发现,时隔三四年,她家小姐再次迷恋上放纸鸢了。不再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书,也不再教她别扭拗口的外国话,每时每刻都想往后院跑,不到饭点不回来。
陈凝霜将纸鸢举到空中,试试风力:“秋莹,今天是几号?”
秋莹扳着手指头,道:“昨天十四……今儿个月中了。”
陈凝霜眼珠子转了转:“今天李管家是不是要进城采购?现在应该还没走,你一道儿跟过去,帮我买瓶洗发水。”
“张妈会负责买的。”
“她选的味道我不喜欢。”陈凝霜摸出几枚银元塞进秋莹手里,“快去,自己有什么喜欢的也一道买了。”
“哎。”秋莹揣着银元兴高采烈的走了。
目送秋莹离开,陈凝霜的视线落在后墙上,心跳如遭鼓擂。
橙红色的精美纸鸢迎风高升,陈凝霜头痛地发现风向与那日不一样,且纸鸢虽然忽上忽下,却总是不肯掉落。
陈凝霜废了半天力气,终于将它引到桃林方向,又见风力迟迟不减,一不做二不休,将筝线咬断了。
她几乎是咬唇笑着看那纸鸢掉进桃林。
陈凝霜顺着梯子攀上墙头,露出半颗脑袋,害羞又期待地向下张望,并没有看到那人的影子,连纸鸢都找寻不见了。
小姑娘失望极了,想回房里去。又顾及到纸鸢是重要的道具,叹口气,爬上墙头闭眼跳了下去。
“嘶……”陈凝霜落地时险险歪倒,忙用手撑住,转转脚踝,有明显的刺痛传来,咬牙忍痛向桃林走去。
暮春时分,粉粉白白的桃花绚烂至极,枝干扶疏,朵瓣丰腴,一簇簇的攒在一起,攒成少女最甜美芬芳的梦境。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开辟出的小路上,土面上的杂草极少,桃树被修剪得很精神。陈凝霜在一片热热闹闹的花枝中寻找一个橙红纸鸢,看得眼睛都发涩了。
“你在找这个?”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突然传来这道好听极了的声音。
陈凝霜有一瞬的晃神,转过头,心心念念的少年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了。
她暗暗吐出一口气,薄薄的指甲抠进手心,大胆地对上他的双瞳:“对呀,谢谢你帮我找来。”
这个眉眼细致的少年,神情中总带着说不清绘不明的淡淡忧愁,然而他看她是眸光是温柔的,还有一丝隐约的拘谨害羞:“筝线似乎不结实了,回去换一换吧。”
陈凝霜第二次接过纸鸢,他放下手时,她的衣袖拂过手背。
丝滑微凉,是柞蚕丝织就的,带有珠宝光泽,华贵舒适。他幼时也穿过。
陈凝霜用足尖划着地面的碎石子,双手背在身后,声音紧绷绷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怔。
(说明:“满山遍野都是今天”引用张爱玲名句:“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以上。)
第12章 九节青龙村(八)
陈凝霜又道:“你……你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的名字……”她声音不觉间低下去,连同小脑袋也低下去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范明黎摇头。
他不知道是正常的,可不知为什么,陈凝霜却有些生气,她抬起头来,一字字道:“我叫陈凝霜,霜锷水凝的凝霜。记住了吗?”
范明黎笑了笑,那笑容令她抑制不住的脸红心跳,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陈凝霜……陈凝霜,我记住了。”
陈凝霜咬着嘴唇轻笑,往后退了一步:“那就好……啊——!”
她受伤的脚踝再次崴着了。
范明黎连忙扶她坐下,看到她微肿的踝骨。
陈凝霜伸手去揉。
“别动。”范明黎轻声止住她,掏出一方手帕,走到水桶边浸饱了水,拧到半干,敷在她的踝骨上,解释一句:“水是干净的。”他顿了顿,又道:“帕子也是干净的。”
陈凝霜点点头。她平时又讲究又臭美,可是此刻半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干净与否。
范明黎蹲在身边为她冷敷。陈凝霜歪着脑袋,从下向上找到他眼睛,这双眼睛可真是好看,澄澈而温和,认真而忧伤。
范明黎不自在地偏过头,耳尖微微发红了。
陈凝霜将脸贴在自己的膝盖上,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她轻轻戳了戳范明黎的手臂:“你明天还会来吗。”
范明黎专心致志地给她敷帕子,没作声。半响后,点点头。
接下来的三天,陈凝霜却没有再出现。
范明黎在桃树下忙碌时,总是下意识地看向那堵墙,仿佛下一秒便会有个漂亮灵秀的小姑娘冒出头来,羞涩又大胆的看向他。
天光散尽,又是一轮日落。
范明黎收拾完工具走出桃林。他的家是青龙村最破旧的一间茅草房,栅栏只到人的大腿高,防不住贼盗,然而也没有贼盗会来光顾。
甫一进家门,里屋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范明黎忙放下锄具奔进屋子:“我回来了,爹,你怎么样。”
范诚善坐在床上,弯腰皱眉,简直要将整个肺咳出来:“没……没事。”他拿了手帕擦嘴,手帕浸满了污血。
范明黎用力捋着他爹的脊背,帮他顺气,温声道:“我马上去做饭。”
他熬了一锅小米粥,煮了一碗面条,上面卧了个荷包蛋,伺候范诚善一点点吃下去。
吃完饭,范诚善便觉得十分疲倦,被儿子扶着躺下。
范明黎拿出草药,舀了清水冲洗干净。冷凉的水洇在拔草弄出的伤口上,生生的疼。他点燃了小火,将药炉架在上边,咕噜咕噜地熬了大半时辰。
待草药放凉了些许,范明黎端到他爹床前,一勺勺喂尽了:“大夫说,这副药吃完的时候,你的病也差不多好了。”
范诚善笑了笑:“好孩子,我的病,我心里有数。”
范明黎勉强笑了:“相信我,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就会好起来。”
范诚善愧疚地看着儿子:“好不好,我倒没什么,只是拖累了你……你还这么年轻,咱家富裕的时候你还小,没享过几天福,哎……”
范明黎将药碗放下:“爹,你别这样想。享福什么的我不在乎,你活着我才有家。”
范诚善无力地点点头:“好了,你快去吃饭吧。”
范明黎热了一块红薯,坐在天井里,就着凉水吃下去,他感到胃部痉挛一般的抽动起来。咬牙缓了片刻,将最后一点塞进嘴里。
他望着天边一轮橙黄的月亮,脑海中想到的是出现在春日桃林中的小姑娘。
他洗净双手,对着屋里喊道:“爹,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范明黎去了村里的木匠家,捡了几块废弃的木料。
……
那日陈凝霜勾着一只脚跳进陈府的大门,整个宅院的人呼天抢地,几个婆子连忙把她背了进去。
陈母看着肿胀的脚踝,心疼不已:“哎呦小祖宗,这是咋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