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咣当绊翻了还在燃烧元宝的铜盆,纸灰飞洒,明璜凝视着火焰,轻轻道:“这香,还真是讨厌。”
他环视周围:“这宫殿,也讨厌。”
双罗废后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又何尝不是他的忌讳。
一个男人为了虚无的祥瑞,强行树一个太子,间接逼死了自己的爱人。倒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还连累了明璜的母妃。
呵!
“孽子,畜生!”皇帝粗重地喘着气,眼珠暴突,脸色如同秋熟的茄子,慢慢紫胀了起来,口沫一泡泡地从嘴角咕出来,像尾濒死的鱼在陆地上挣扎。
“来人……来人……”皇帝竭力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趴在地上用力而徒劳地抓着,懿坤宫地面铺的金砖都雕刻了细密的“万寿如意”纹样,很快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明璜木然地看着他挣扎,挣扎的幅度慢慢小了下去,直至停止。
他还活着,只是与死了没什么分别。
如此最好。
登基大典定于辰时中刻,明璜寅时起来,沐浴焚香,一件件依次穿上素纱中单,黄蔽膝,束好白罗大带,套上玄衣纁裳,佩戴玉钩、玉佩、玉环、金钩,还有六色大绶小绶,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上身,明璜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最后是冕,十二琉五色玉珠垂下,他微抬下巴,由女官系上朱缨,十二琉轻轻摇晃,他有些怔忪。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天刚蒙蒙亮,三交六椀菱花窗把轻薄的日光切得支离破碎,这一天过去,他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出入皇宫了。
他必须走到这一步,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说,他是要做皇帝的,上天注定。
他展开双手,让女官牵好奇长无比的天河带,一直垂到膝下,抚平吉服褶皱,投在地上的日光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亮。
殿下到陛下,千岁到万岁。阶下三下鸣鞭,百官三跪九叩,奏丹陛大乐,奉册宝,诣太庙,祷告天地。
正月十五,弘运皇帝禅位于太子,奉为太上皇,移居寿慈宫。新皇即位,改年号为“德昭”,大赦天下。
数日后,太上皇驾崩,举国服丧,天子痛哭不已,休朝三日。
再数日,一个五大三粗的村姑凭借一张平安牌入宫,得天子召见,疑似故交。
再一晃数年,那个五大三粗的村姑绵绵成了皇宫里地位最高的女官,皮肤养白了,也变胖了许多,不变的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明璜处理国事更加熟捻老辣,处理起来越发轻松。
一天的奏折批完,该办的事都吩咐去办了,就差不多到了“日讲”的时候,一般由首辅来讲,例行的赐坐上茶后,首辅讲些经义礼常,偶尔也会说说前几日批下的事办得如何了,日日如此。
今天有些不同。
杨首辅没谈国家大事,单刀直入地说:“陛下,六宫空虚,非社稷之福,百官忧心,还请陛下早开选秀,充实后宫。”
明璜猝不及防,被他说愣了,半晌闷闷地笑了一下:“不干。”
杨首辅毫不气馁,耐心劝说:“陛下既已称帝,此生飞升无望,还不如在红尘快活一场。江山美人,本是帝王之乐,何必要清苦一人呢?”
明璜掷杯大笑:“杨知白,你说这话,好像个青楼老鸨!”
这话换作其他官员,早勃然变色,说一句“士可杀不可辱”拂袖而去了,而杨知白不同,他跟随明璜多年,玩笑话听得多了,毫不在意:“陛下有所不知,已经有好几个世家大族派了人在微臣面前啰里啰嗦,劝微臣为国家社稷着想,还送钱送宝,把他家小女儿画像摊给微臣看,恳求微臣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微臣实在是烦不过,否则怎会说起这件事烦扰陛下。再者,陛下六宫空虚,实在不成个样子,还望陛下三思。”
明璜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们也会求你?哈哈哈哈!”
杨知白是明璜得力助手之一,做事一向漂亮,三王遗留的亲眷都是他负责处理的。明璜称帝后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一路破格高升引来不少红眼谩骂,一路升一路骂,上跳下窜的言官发现不仅没把他骂倒,反而越骂越升,直至首辅,于是杨知白喜得绰号“杨弹弹”,又谓之“羊皮球”,越拍越高之意也,深受百官暗地里的痛恨。
最讨厌杨知白的大族居然会派人上门讨好他,真是滑之天下大稽!
明璜笑够了,看到杨知白神情沉肃,眉头紧锁,道:“杨爱卿以为朕该如何?”
“陛下心里有人,何不去找他?”
明璜声音酸涩:“爱卿呐,此事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杨知白眉眼耷拉下来:“是微臣多嘴,不过朝中大员逼得紧,您总这样推诿拖延,不是好办法。微臣建议,先按着他们的意思办一场选秀就是,选出的秀女通通充作宫女,又没谁规定选秀一定要封几个美人才人出来。”
明璜轻笑:“世家大族的娇生惯养的贵女,你让她们去做宫女……”
杨知白面无表情:“进了宫就是奴才,干什么还不是陛下您说了算?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首辅之言,甚合朕心。”
明璜突然下旨选秀,世家大族等候许久,乍然听闻,喜出望外,争相派出族女参与选秀,有甚者一口气派出了近百名。一时间,皇宫热闹无比,各色燕瘦环肥,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入宫参与选秀,有细心人发现皇帝并未派相工和中大夫入民间采选秀女,虽有疑问,也是不了了之。
选秀折腾了数月有余,最后三百余名美女脱颖而出,淡妆素裳,齐齐列于丹墀下,盼着能见到皇帝。
然而她们是注定要失望了,来的是绵绵,她记住明璜的吩咐,装模作样看了一圈。秀女们个个细腻娇美,袅娜胜花,怎会禁得住宫里的粗活重活?绵绵于心不忍之下随便指了几个定为美人或是才人,匆匆离开。
她开始还担心明璜会为她的自作主张生气,没想到他哈哈一笑,夸奖她做得对。
“要是全充作宫女,那些老头子们还不得找朕拼命。”
笑得无限悲凉。
一年又一年。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相思不扫,久积弥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起初他还经常往窗外望望:北荒空间法则是乱的,时间法则更是乱的,或许,他下一刻就回来了呢?
后来,后来,他就不起这个念头了。
等就等吧。
他处理政事,轻徭薄赋减刑,宽狱,赈济孤寡,打击豪强,扫除朝政积弊,万人称颂盛世明主,换来的不过是他淡淡一抹笑。
日复一日。
无人可诉,无人能听。
压抑久了,是会发疯的。
第66章 小别胜新婚(二)
梦是个神奇的幻象, 明璜极少做梦。
他忽然梦到了初见张青阳的时候,他背上燃烧着火焰, 说:“你再不灭火, 我就要死了。”
他帮他涂药, 怀着玩笑的心态推荐他《天剑仙帝》,他还真认认真真看了。还是中庶人的江川切菜做饭, 他们把酒言欢。他曾希图挖重灵宗的墙角,把张青阳挖过来。水中森林层层叠叠,湍急的乱流中抱着他抱得那么用力, 像是怕他丢了。
他曾经写过很多封剑书传给张青阳, 说了很多无意义的事, 无关紧要,只为倾诉。
那罐玫瑰露被王公公倒掉,他说不清地难过。
给他戴上虚无戒后转身坠入了亡者的黑洞。白骨上他浑身燃烧着诡异的火焰,安坐得好像一位君王。
他说:“我喜欢你。”
还有久别重逢的热吻,辗转缠绵,轻柔地吻着他耳垂, 好像一只羽毛落下, 一切鲜活而明晰。简单明了, 面红耳赤。
他被一阵凄厉而短促的叫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本该一片昏黑的寝殿,点着昏黄的宫灯, 只点了两盏。
明璜浑身虚脱口干舌燥,怎么回事,人呢?宫绵绵和钟云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他拍打着龙床, 大喊:“人呢?!”
绵绵和钟云从暗处走出,低眉顺眼地噗通跪下,钟云温声道:“殿下梦魇了,奴才熬了安神汤,喝下就好了。”
梦魇。
钟云雪白的里衣袖子沾了黑红的血,绵绵呈汤的手抖个不停,翡翠青花碗里的汤差点溅出来。
他笑了:“朕不要喝安神汤,要喝赤魄晶芽。”
钟云想了想,战战兢兢叩头:“启禀陛下,宫中藏的赤魄晶芽已经喝完了。”
明璜歪了歪头:“朕记得,宫里还有两三饼的。朕一直舍不得喝。”
绵绵面色惨白:“是六宫几位嫔妃分去了,每月月例如此。”
“月例?”明璜喃喃自语。
他眼中冒出杀气:“朕不管。朕要喝赤魄晶芽,钟云,叫御前侍卫去她们宫里搜,无论如何都要搜出来!”
刀兵声打破了六宫的宁静,一座接着一座宫殿亮起,尚在酣梦中的美人们陡然惊醒,尖叫着缩成一团,御前侍卫客气而坚决地审问,搜寻出来的少许茶叶迅速转给紫宸殿。
明璜如愿以偿地喝到了热气腾腾的赤魄晶芽,他一口一口细细啜饮着,钟云和绵绵站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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