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尔摩鲁,你不是自称上级恶魔吗!”尼莫奋力拨开碍事的灌木,“做点什么!”
“我剩下的力量在刚才用光啦!”鹦鹉不知道从哪个遥远的旮旯回应道,“这东西没有恶魔血统,我压不住。你们自己想想办法——”
想个屁啊,尼莫牙齿上下打架,想想怎么死得更体面吗?如果这东西都能算上级恶魔,他简直可以自称教皇了。
多么荒谬。
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躺在了床上,床头搁着蜂蜜茶,心情好点还会借烛光再看两本书。一切温暖又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尼莫用力折了根摸起来相对结实的树枝,从灌木丛中冲了出去。他左手捏紧树枝,右手在身前探着,在无数杂音中拼命寻找猎狼带着腥气的粗重喘息。在他右手触到毛皮的那一瞬,尼莫用力甩出左手,树枝的尖端确实地戳到了什么。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皮糙肉厚的猎狼并没有受伤,尼莫也没有运气好到戳中狼眼。他的左臂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住了,紧接着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响。
尼莫压抑不住惨叫出声,不管不顾地疯扯左臂。他挣脱了狼口,却没有甩开疼痛。方才后颈被钻开的疼痛比起来仅仅算是瘙痒,他的脑浆要因为剧痛沸腾了。
不想死。
他瞪着眼前的黑暗,牙关紧闭,嘴里满是血腥气。
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里。
他的右手还抓着粗硬的毛皮。猎狼用力甩动着身体,青年却仿佛钉上去了一样,右手铁钳般紧紧攥着。
他们看不见,逃不掉,比起懦夫一样在恐惧中死于狼口,不如拼上这条命——
“奥利弗,”他嘶哑地呼唤,“奥利弗!”
“尼莫,离远点。”不远处传来虚弱的回应,“我看不到了,很可能会误伤——”
“冲这边攻击!”尼莫狠狠抓住那片毛皮,紧贴在上面,防止被猎狼啃个正着。“我抓住它了,冲我这边来!”
奥利弗听上去抽了口气。
“……好。”他慢慢答道,没有多余的废话。“我要砍了,你小心点。”
尼莫的指头都要生生抠进猎狼的毛皮,他对着声音方向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来吧。他近乎冷酷地想道,这才算把命运交给老天。
突然间冷风掠过,猎狼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惨叫。热乎乎的液体浇了他一头一脸,接着尼莫发现自己的左肩膀轻得可怕,剧痛阻止了他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还活着。
就算半个身体蔓延着烧灼般的剧痛,他还活着。
灰鹦鹉在树枝间沉默地看着一切。
它紧盯着自己的契约者。尼莫·莱特的左臂被拉特里夫猎狼整个咬碎了,而奥利弗·拉蒙那一剑又让他失去了左肩。猎狼的血混着青年自己的血,尼莫彻底成了个血人。
然而青年自己好似毫无察觉,他并没有因为失血倒下。倒不如说恰恰相反——骇人的伤口断面迅速蠕动,开始恢复的是骨头,肌肉活物似地包裹上去,最后是皮肤。还不到一分钟,莱特小子的左臂就像从没受过伤那样完好如初。他本人蹒跚着向奥利弗靠近,在致盲术的效果下对此一无所知。
而另一位——奥利弗·拉蒙则结结实实失血过多了,断掉的剑从他手中脱落。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向前倒下去。
“哇。”灰鹦鹉咂巴着喙,“‘没砍过活的东西’……就第一次而言,干得不错。”
金黄色的鸟眼中,尼莫扯起奥利弗一条胳膊搭上脖子,架着同伴艰难而小心地前进,而在他们背后,巨大的猎狼倒在那里——
它被从头到尾干脆利落地劈成了两半。而它身后几十米的扇形范围内,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被轰了个干净,空旷的地面爬满厚厚的冰霜。
第4章 起点
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托它的福,拉蒙家的旅店格外好找。
派博尔·拉蒙正坐在树下,随意地拨弄四弦琴,哼着那首《美丽的桑德拉》。午后的阳光绕过树叶投出一地光斑,微风里全是慵懒的植物清香。
而奥利弗则握着把木剑,费力地劈砍着面前的粗木桩。
“不行,”他的父亲停下了哼唱,挠了挠下巴。“这样太没劲儿了,你得找到一个不会动摇的信念——不然法术发动不了的。”
“不会动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多大来着?奥利弗昏昏沉沉地思考着,八岁?九岁?
“就是你自己绝对不会怀疑的东西,”派博尔往嘴里送了颗葡萄,“比如你老爸我,当初……算了。总之,剑士一旦开始否定自己的意志,那一切可就完蛋啦。”
“我又不想当剑士。”
“老爸只是想教你些保命的招式。你要不感兴趣,学点别的也可以。”派博尔·拉蒙挤挤眼,嘴角挂着笑。“别多想,儿子。没人说你一定要当剑士。你觉得四弦琴怎么样,想不想学?”
“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年幼的奥利弗小声嘟囔,“砍木桩有什么意思。”
派博尔的笑容挂不住了。“砍木桩怎么了?”
“客人们说过外面的事情。”奥利弗丢下木剑,用袖子蹭蹭脖子上的汗。“那些特别厉害的英雄,大家杀了很多——”
“你想杀什么?”他的父亲放下了怀中的四弦琴,声音中罕见的没带什么情绪。
奥利弗愣了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来往客人们会谈论英雄,吟游诗人会歌颂传奇,故事里了不起的勇士们听起来帅气得要命——那总是对小孩子们有着过剩的吸引力。
“恶魔、怪物……”他不太确定地回答,“还有坏人吧?”
“为了成为‘英雄’?”派博尔·拉蒙挑起眉毛。
“为了正义!”小男孩声音响亮,仿佛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理。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表情。
奥利弗当时不明白那个表情的含义,只记得父亲对自己笑了。现在想来那个笑容很是熟悉,它在他们最后的告别中再次出现——
苦涩,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当时父亲的回答是什么来着?奥利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学完最后那一课后,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奥利弗突然有点恐慌。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无法回想起来,答案就彻底消失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去询问和确认。那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无比宝贵的东西——可趁他不在乎的时候,它们早已模糊,所剩无几。
父亲已死的事实从未如此清晰。
当时他向父亲学点四弦琴就好了……
接着他意识到嘴里的酸涩并非出自他的感情,而是切实的,属于外界的东西。他的脑袋清醒了些,整个人从飘飘忽忽的温暖梦境里跌下来,砸进该死的现实。
奥利弗恢复意识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拼命皱起脸。
“你醒啦。”尼莫·莱特俯视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也没办法,森林里的水不太干净,梭罗果是有点酸……但你总得喝点东西。”
奥利弗眨眨眼,彻底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阳光下碧绿的树叶迷人又无害,鸟叫声婉转好听。他尝试坐起来,全身的肌肉却一起痛叫着表示反对。他被猎狼抓伤的左腿被简单包扎过,骇人的伤口被麻布遮住了,但依旧火烧火燎地疼,肿得不正常。身体沉重又酸软,他连拳头都攥不紧。
于是奥利弗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躺着,顺便打量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老莱特的孤儿院和镇上的图书馆都在镇子东边,而他家的旅店在镇西边缘。他们很少碰面,更别提有什么交情。但奥利弗对这家伙的印象称得上深刻——
严格来说,当年在边境森林发现尼莫的并不是派博尔·拉蒙,而是六岁的奥利弗。他和父亲大吵一架,赌气跑进边境森林,盘算着好好气气自己不靠谱的老爹。当时太阳正高,他也只是在林子边缘溜达,自认安全极了。
奥利弗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感觉。
当时他正躲在树后往镇子的方向偷瞄,以防父亲趁他不注意逮住他。突然就背后一阵发凉,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有什么在窥视他。
小男孩赶紧转过身去,后背紧贴在树上,紧张地咽着唾沫。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它蹲在地上,长长的毛发纠结了不少枯藤、草茎和无法分辨的污物,把它的身体整个遮住。它毛发间隙中露出的眼睛直直瞪向他——那是它身上唯一称得上干净的东西,只是银灰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奥利弗做了所有六岁小孩在恐惧中都会做的事情——他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那东西似乎也吓到了,在原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正到处找儿子的派博尔·拉蒙听到哭声迅速赶来,把他俩一起拎了回去。
真的是……很没面子。
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加上确实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他们默契地维持着点头之交的状态。
结果十余年后,还是在边境森林,还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他们滑稽地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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