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道,司泠困在这冰冷复杂的权贵与宫帏之中,生性自由的他只会愈发地苦闷,却仍旧执拗地不肯放过。
他自以为已经尽力,给予了司泠最好的生活。
然而,他却忘了,物质之于司泠,从来便不是他的真正所求。
所以,直到这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司泠那最初的爽朗笑容……
那个叫司泠的少年,曾自负地笑道,他要为这世间的所有山水,弹奏出属于它们的独有琴曲。
那个总是穿白衣的少年,曾对他真挚地说过,要为自己这唯一的知音,弹奏一辈子的曲子。
那个曾经骄傲的少年,曾神情凄然地对他说道,他想念曾经的自由,他怀念两人徜徉山水的日子。
他虽在宫中德高望重,然而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孤寂与寒冷。
曾有伯牙因知音之死,断然绝弦。
如今“子期”尚在,“伯牙”却已然故去……
泪眼朦胧之间,那白衣身影恍惚现于眼前。
薛益矜忙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虚幻的身影。那面容模糊的少年,似是勾起了一抹笑容。
“益矜,对不起,接下来的路,我们都得自己走了。我也是时候,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了……”
“司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所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求你能回来……司泠,你回来啊!”
见皇帝朝着无人的方向伸出手,无力地抓取着什么,已是满面泪水、神志失控的模样,两人只默默地退出殿外。
关上殿门的瞬间,似乎还能听到薛益矜嘶哑的回声:“司泠……”
走在返回的路上,衡情突然开口道:“没想到,那傀儡的弱点,竟是那把桐木瑶琴……”
“我也不过是一试。毕竟是一代绝才琴师,如此爱琴之人,更能弹奏出如此精妙的琴曲,想必一定融入了自身的执念于琴中。而这,也是让那傀儡残留最后一丝清醒神志的关键。”
“只怕皇帝撑不住这样大的打击,毕竟,是我们在他面前,将琴师打败。虽然,那琴师早已是一具为人操纵的傀儡。如此热爱自由的琴师,到最后肉身却还要为人操纵,真是……”
“不就像我们一样吗?”
雪降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衡情道。
衡情见身前人停下了脚步,不禁愣了愣。“什么?”
“无论是皇帝,还是琴师,都摆脱不了命运的玩弄。而受束于天道规则的我们,岂不如他们一样,也是不得自由的蝼蚁,为天道所操纵束缚……”
雪降凝神望向衡情,那如炬的目光竟令衡情开始莫名心慌。
“我们在悲叹凡人命运的同时,殊不知我们自己,却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归宿。永世孤独,一生不得所爱。”
如巨石一般,雪降的话语压在衡情的心头上,让他近乎喘不过气来。“雪降,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我——”
肩膀被雪降按住,那人的脸庞忽然凑近,猛然撞入他的眸中。
不复往日的自信神气,雪降的神情满是怆然与苦涩。而那总是高傲冰冷的目光,此时竟是卑微如埃。
“即使有万世永恒的生命,却不能与你在一起。那我做这无味寡淡的神仙,又有何用!”
天外一声轰然雷鸣,晴朗夜空竟是闪过晃目的电光。
衡情忙掩住雪降还欲言语的嘴唇,神色惊惶道:“雪降,你疯了吗!”
“没错,我是疯了!我在这里,就要对天道——”
话语未完,只觉一阵温软压上自己的唇。往日温柔如斯之人,竟是咬破了他的嘴唇,铁锈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见那人送上门来,雪降也不客气,霸道的唇舌席卷入衡情的口中,毫不示弱。犹如笼中缠斗的困兽一般,两人竟不像是亲吻,而是在不相上下的追逐争斗。
天边闪过无数道亮如白昼的电光,可怕的雷鸣声更是不断。
只听“轰隆”一声,一瞬之间,瓢泼大雨降下,两人皆困入这重重的雨帘之中。
第36章 烟画舫(1)
而在这偌大的雨幕之中,两人却吻得愈是难分难舍。
冰凉的雨水浸透了彼此的衣衫,紧贴的胸膛却传来了有力的心跳与火热的温度。
唇齿分离之时,两人的眼中都分明情动。
衡情面色苍白,目光如闪烁的灯火般惶惑不已。
“雪降,你又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散仙,得你相救已是我的大幸。我又何德何能,可得你如此相惜,甚至不惜违逆天道?”
“于我而言,我即天道。除了我所认可的事物,都不过是眼前虚妄……若是为了你,就算堕入那万世的沉沦黑暗,那又何妨?”
雪降的目光极深极烫,那眼底满溢出的深沉与温柔,近乎要将人溺亡一般。
两人对视了许久,最终,还是被盯得脸上发烫的衡情先败下阵来。
“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只是,再容我思考几日可好?”
“好,我愿意等,无论多久。”
雪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在衡情的额间的灵纹印下了灼烫的一吻。
“我会一直等到,你说出愿意的那一天。到了那时,无论是何种理由,我都不会再放过你。”
待那人红了脸,乖乖地点了点头,雪降才放开了怀抱,转身离去。
望着雪降渐远的背影,衡情带着混乱的意识,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寝殿中。
用仙力去除了身上的脏污与雨水,衡情便扑到床榻上,开始愣愣地发呆。
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衡情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把头埋在了被子中,不时发出苦恼的哀叫声音。
又是这样……他又这样的冲动……
他怎么能,怎么能光想着怎么堵上雪降的嘴,就这样顺势吻了上去呢……荒唐,简直荒唐……
越想越羞,衡情忍不住把头埋得越深。像是见不得光的鸵鸟一般,只想钻进那地缝之中,再不见人。
于是,当殿门叩响打开之时,衡情猛地从被窝里钻出了脑袋。
原本飘逸的墨色长发,被揉得像鸡窝一样。似乎在被子里闷得久了,衡情的脸更是通红不已,眼神更显呆滞,活像一个炸了毛的小土狗一般。
见到这样的情景,率先进入的雪降只是皱了皱眉头,随后,雪降的身后却是钻出了另一红衣身影。
那红衣人见到了衡情的样子,竟是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想到,总是那样风度翩翩,温润儒雅的碧华灵君,竟也会有这番‘可爱’的模样啊!”
衡情见到熟悉的身影,慌忙整理好仪容,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眼中有些不敢置信地惊喜道:“赤乌,你怎么来了这里?”
“紫光派我下凡来办点事,恰好感觉到你们在皇都的气息,所以就来看看你们啦。”
只见赤乌笑嘻嘻地抬起双手,赫然手提两棕黑酒坛。
“我还带了上好的两坛玉琼酿,今天咱们兄弟,不醉不休!”
“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这个家伙。怕不是因为皇都气象衰微,老头就把他赶了下来帮忙。”
话语一转,只听雪降轻嗤一声,满是揶揄之意。“不过啊,这家伙太没用了。我们都解决完了,他才屁颠屁颠地赶来,就改口说要找我们吃酒了。”
“喂,雪降,不带你这样说话的!这玉琼酿啊,你就别想喝了!”
面对赤乌的威胁,雪降却是不以为意。“是谁刚才还鬼哭狼嚎着,让我带他上皇都的画舫见识见识。看来,这人似乎是不想去了……”
见两人吵吵闹闹了起来,衡情只觉脑袋发胀,根本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等等,所以你们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还未等雪降答话,赤乌便抢先答道:“今晚呀,我就是来找你们吃酒的!至于那皇都画舫,我听雪降说……”
话还没说完,赤乌便被雪降捂住了嘴,嘴里还在“呜呜啊啊”地叫着,想要挣开他的束缚。
而捂住赤乌嘴巴的雪降,却是一派神情淡然,缓缓说道:“明日,是皇都一年一度繁盛的花灯节,人们都会在画舫上游赏花灯。本来,应是当今皇帝领我们前去游玩……”
赤乌好不容易一把挣开了雪降的桎梏,气喘吁吁地说道:“哎呀,那病秧子皇帝去不了,我们可以自己去呀!听起来就好玩,衡情,你说是不是?”
听到“花灯”二字,衡情也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花灯……可是那凡间五彩斑斓,绚丽极致的各色灯火?我从前在书里看过,却从未真正见识过……”
“你看看,你看看,衡情也想去看。你这臭雪降,就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正在赤乌还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时,雪降已是将目光投向了衡情,低沉道:“你当真想看?”
接触到雪降的目光,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柔,让衡情不禁又想起他们那时的热烈缠吻。竟是忍不住红了耳尖,默默地点了点头。
雪降收起目光,容色也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既然如此,明日酉时,于你殿门前会合。”
未等衡情回应,雪降便转开脚步,走出门外。竟是自己也并未察觉般的,唇边多了分偷喜的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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