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地朝周围看了看,没发现其他人的踪迹才暂时安心:“我给您添麻烦了。”
为了救他,时远是在赌自己的前途。
“没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时远摆摆手,示意臧十一继续喝水。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废墟,然后才转过身来。
臧十一已经喝了小半瓶水,见他转身连忙擦嘴:“时局——”
正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时远侧身站着,云霞的光打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会发光的边。却只堪堪落了一半。另一半浸在树木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回头看见空了半瓶的水,他温和地笑了笑:“现在好了。”
不明就里,臧十一刚想开口问,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时远还攥着石块的手上。
“啊。”察觉臧十一的目光,时远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随即腼腆道,“你刚才砸得太突然,我没反应过来。”
说着,他把左手里的石块向上一抛,很自然地拿右手接住。
“这样可以么?”时远的眼里盈着笑意,语气十分轻快。
臧十一全身的血都冷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草丛里。
“十一!”涂攸跟着跌进草丛,死命推了臧十一两把,看见的却是对方慢慢闭上的眼睛。
“果然是迅速痊愈的天赋,连药剂都没有效果。”
夕阳仿佛突然沉下去一般,光线一下黯淡了许多,时远的脸彻底被树木的阴影笼罩:“你放心,不是什么有毒的药剂,只是会让他暂时昏迷而已。”
还没从急转直下的情况中回过神,涂攸仰头去看他:“你——”
“你好。”低头俯视涂攸,时远温声道,“我是01。”
第83章
他的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会被淹没在风吹草叶的响动间。
但涂攸听到了。
然而, 涂攸不明白时远在说什么。
或许他已经理解了字面意思, 可大脑拒绝接受这种可能。
天色一秒一秒变暗, 涂攸仰着头,努力盯着几乎被树影淹没的时远:“可你是——”
眼前立着的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妖怪的气息。
“是啊。”时远淡淡地说, “我是人类。”
随着这句话, 地平线上最后的一点残霞彻底被黑暗吞没。月亮升了起来,白惨惨地挂在天空中,又大又圆,散发着幽幽的光。周围却没有一颗能看得见的星辰。
涂攸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救过一个人类——”黎七的话在他耳边翻腾、回荡, 然后利刃般狠狠地贯穿耳道。
“你......”震惊让他的喉头紧缩,只能吐出单薄的音节。
对上涂攸惊诧的眼神,时远显得很平静。他甚至有闲心蹲下身, 把臧十一晕倒时丢在地上的水瓶捡起来拧好盖子:“我当年住在你们楼下, 做手术的时候还隔着走廊见过你几回。”
月光照在时远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容更加白皙。一点血色也无,像块冰凉的玉石。
涂攸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盯着时远的脸, 在脑海里拼命回想那些防护面罩下的面容, 可是一张脸也想不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时远——即使见到过,在他眼里也只是人类而已。于他而言,都是拿着注射器手术刀准备伤害他的存在。
而不是和他一样,躺在冰凉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实验品。
“小臧的权限不够查看档案, 你难道不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时远上下摇晃了两下水瓶,盯着旋涡的最中心, 轻声问。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仿佛在讲一个甜美的童话故事。
涂攸又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碰到臧十一才停下来。
“有什么好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瓶水的原因,他的嘴里泛着莫名的苦涩味道。
那种可以快速愈合的天赋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注射和手术后获得的。涂攸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这种能力来自于何处。
时远笑了。
右手的石块还没被丢掉,他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在涂攸惊恐的视线里狠狠朝自己的额头上砸了下去。
鲜血一瞬间涌了出来。
“你明白了吗?”随手把石块丢在草丛中,时远没有去擦已经淌到下颌的血,反而席地而坐,偏头看向涂攸。
涂攸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掐住了:“你——”
殷红的血流过素白的肌肤,顺着下颌滴落在白衬衫上,洇出一片痕迹。而被砸出来的伤口正在一点一点愈合,虽然比不上涂攸平时恢复的速度,但相较于常人,已经是怪物级别的痊愈水平。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年从身体里一袋袋抽出的血浆最后都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曾经的实验最终是为了应用到人类身上,可他从未料到,在那栋白色建筑里除了他们这群妖怪幼崽之外,居然还会有一个......
涂攸愣愣地盯着时远的脸。
二十年前,对方应该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在那儿待的时间比你长多了。”不过片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察觉到涂攸一直盯着自己看,时远伸出指尖擦了擦唇边的血,“那个房间换了五六波幼崽,你是最后一个住进去的。”
他说的很平淡,言语之间,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抹掉了。
“可......”涂攸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你父亲......”
上次在会长家里,对方曾经提到过时远的父亲。臧十一也明确说过,时远的父亲是管理局的老局长,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在岗位上殉职。
有这么一个权力不小的父亲,时远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待在一块儿?
听见父亲二字,时远一愣,随后笑出了声。
月光下的废墟很安静,没有半分虫鸣。只有时远的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起先还是压抑着的低笑,慢慢地高亢起来,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大笑。整片荒野都回荡着他放肆的笑,完全压下了风声。
涂攸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不然呢?”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时远捂着腹部,过了好久才勉强直起身,“你觉得一个没有背景的实验室凭什么支撑十几年?”
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极其明亮。明明泛的是冷光,却滚烫得让人害怕。
被这双眼睛摄住,涂攸愣了好一会儿,脑海里才传来坍塌的声音。
“你......”一张嘴,他的牙齿上下打颤,“你父亲......”
“是的,我父亲。”时远接下涂攸的话,“如果没有他和他的朋友,实验室早就被查封了。”
说这句的时候他还笑着,就像跟朋友在聊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闲谈而已。
涂攸绷不住了。
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还是时远伸手扶了他一把。
时远的手很凉,尽管隔着绒绒的皮毛,涂攸依旧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
“你恨他吗?”被这双冰凉的手举起来,涂攸凝视着时远,耳边响起对方幽幽的低语,“恨他们吗?”
涂攸咬着唇,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应,时远漠然一笑:“我恨。”
“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抱着涂攸,他转过身,目光在废墟上流连,“被锁在房间里,每天等着实验员过来检查身体,按时服药打针。如果楼下妖怪幼崽的实验有了进展,我也要一起接受手术。”
涂攸经历过的一切,时远都经历过。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儿。”他抬手摸了摸涂攸的耳朵,像是在耐心地哄一只小猫咪,“可是被救出来之后,那个男人告诉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涂攸想让时远别说了,仿佛知晓他的心思,冰凉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样的亲生父亲会把儿子送去做实验,十二年不闻不问,直到实在瞒不住才假模假样地带人去处理,为了自保把所有实验员灭口,甚至还想再把儿子关起来呢?”月亮隐进云层,时远的声音像飞灰一样虚渺,“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可以提供数据,还能再利用上几年的实验品。”
“时局......”涂攸实在是听不下去。
“不过没关系。”时远松开了手,把涂攸放回臧十一身边,然后低头看他,“我还活着,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涂攸仰脸看着他:“你......”
“怎么,你不高兴吗?”时远掩着嘴,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当年参与建立实验室的人都死的七七八八,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高兴。”
一直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听着涂攸和时远的谈话,直到听见这一句,臧十一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
由于药剂的原因,他的视线很模糊,只能凭感觉一把抓过涂攸藏在怀里:“仁德医院的人是你杀的!”
看到时远拿左手接石头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怪不得那一次在医院他没有闻到妖怪的气息,因为办公室里的凶手压根就不是妖怪,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