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柯没有什么表示。
沈云顾清冷的嗓音响起,“她这是干什么。”
粉色薄纱的女子不断朝他招手。
沈云顾下了结论:“她在邀请你。”
谢柯一愣,有点想笑。
手指摸着白玉杯壁,一下两下,没有说话。
他行到那座偏僻的小山时,天气阴沉,下起了雨,暮雨歇歇,将山笼罩在一团黑气里,远看都觉得邪门。
离山脚下较远的地方,有一间简陋的茶铺,现在只有寥寥客人。
谢柯一袭黑衣,戴着斗笠,从雨中来,气质冷冽孤僻。
一看就不像是正常行人。
卖茶的是个小姑娘,二八年华,衣着朴素,笑意却是清透。眼睛很大,牙齿很白,长发编成辫子,用红色的珠子系起。
小姑娘见他,眼睛一亮:“公子,进来喝碗茶吧。”
谢柯将斗笠摘下,置于一旁,他抬眸,脸上的疤痕更添神秘。
小姑娘面一红。
谢柯道,“一碗茶水,谢谢。”
小姑娘很少看到模样这般俊俏的男子,一时看呆了,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嗯,好,公子稍等。”
谢柯坐下后,发现旁边有两人,一七八岁的孩童和一花甲之龄的老人。
两人都是一样衣着破烂,瘦的只见皮包骨。
听得男孩问老人,“爷爷,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姑姑那里呀,我好饿哦。”
老人说,“再翻过一座山就是了。忍忍便是。”
男孩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他脸上没什么肉,所以衬得眼睛很大,委屈地撇撇嘴,“嗯。”
等少女把谢柯的茶水端上来时,这二人也起身打算离开了。
“姑娘,结账。”
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付钱,苍老褐色的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团黄布,打开黄布的一瞬间,脸色僵硬了。
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枚铜钱。
姑娘将茶水置于谢柯桌上后,把手在衣上擦干净。
然后回过头,目光一眼看到了老人家手里的一枚铜钱,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笑道:“好嘞。”
老人呐呐在原地,漆黑的脸胀得有点红,想说什么,少女却在他开口之前说道,“老人家下次还来呀。”
男孩不知道爷爷刚才的尴尬,只是摸着空瘪瘪的肚子,扯着老人的衣服,道:“爷爷,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我快饿死了。”
老人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牵着男孩的手走了。
少女笑意盈盈送他们离开,把那一枚铜板放到了袖子里。
谢柯端起碗,抿了一口茶水。
少女忙忙碌碌又送走了一些客人。最后整个茶铺里,只剩下谢柯一人。
清闲之后,少女迫不及待地坐到了谢柯的对面。
她非常热情:“公子稍后要去哪儿呀?”
谢柯一口饮尽碗中茶,道:“巫山。”
小姑娘整个人怔住了,半晌过后,愣愣地问:“是那个,有鬼怪作祟的巫山么?”
谢柯:“嗯。”
小姑娘脸色苍白,劝他,“公子去那作甚?那儿闹鬼可不是假的,那庙邪门的很,靠近则死。”
谢柯放下碗,“我知道。”
小姑娘急得眼睛都红了,“你知道还去干什么——非要去试一试,看看自己是不是会死在那里对么?你们怎么都这样呀。”
说着说着,眼泪就从她眼眶里落了下来,漆黑的眼睛润了水,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她用袖子擦去眼泪,平复情绪,“公子,别去那里。我爹三年前就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谢柯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凤凰在上上天看得饶有趣味,道:“她是因为以为你会死,所以才哭的么。”
谢柯沉默会儿,回答他,“不,是因为想起了她的父亲。”
凤凰哦了一声,尾音上扬,拖着长长的调,似笑非笑,“真可爱。”
谢柯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脸上。
大概少女也觉得在外人面前哭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把所有眼泪憋回去,只余通红的眼眶,里面还有泪光,楚楚动人。
贝齿咬唇,呼吸颤抖。
像墙角细雨中含苞待放的蔷薇花。
谢柯在心里回答凤凰,“是呀。”
凤凰道,“你们不是都说怜香惜玉么,那就帮帮她吧。”
“……好。”
谢柯垂眸,掩盖住自己的情绪,再抬头,与她说道:“我去巫山就是为了杀了那妖怪,你若想为父报仇,那就与我一起吧。”
少女还在努力去抑制眼泪流下,乍一听,豁然抬头,微红的眼怔愣看向谢柯。
这一眼,墙角的蔷薇花花绽放了。
也是这时,他听到了上上天上凤凰的一声笑。
冷淡而又意味不明。
行去巫山的路上,少女一直很安静。
她换了身青色的春衫,腰间坠着红色珠子。
黑发编成两个长长的辫子,落在胸前,长长的睫毛覆下阴影,掩去瞳孔里的忧色。
越靠近巫山,她的手握得更紧,满脸坚定。
凤凰说她可爱。
或许他也不知道可爱的含义,只是知道了这么一个形容女子的词语,便拿来用了。
但就谢柯所见,这个小姑娘,也是真的可爱。
似乎有用不完的善良慈悲。
过小道时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只为不踩到一行搬迁的蚂蚁。
过林间时弯着身体,时刻抬眸,只为不惊醒枝头的鸟。
就连一朵花落于她袖上,她都手指轻捻,生怕揉碎了那花。
把花完完整整放在土地上才莞尔一笑。
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耳畔,每根发丝都很清楚,白皙的皮肤上,流过月光,纯洁善良,美丽。还有,凤凰说的,可爱。
和他,是极端的两个世界。
谢柯轻声说,“她很美。”
凤凰冷嗤一声。
古寺之前,凄迷月色下,破烂的灯笼在冷风中转动,像人的头颅。
小姑娘很害怕,鼓起勇气,紧跟在他身后。
一入寺庙,妖风突袭,身后纸灯笼猎猎作响,少女一下子手指拽住了他的衣袖,拽很小的一个角落,也不敢用力,怕他察觉。
谢柯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她的手,没有说话。
一入寺庙内,是一间偌大的殿,空空如也,唯有泛黄的纱幔静落靠着柱子。
旁边的石壁上,画着各类仕女图,或起舞空中,或手提花篮,或乘云归去,或颔首微笑。
主用靛青朱红的暗淡色泽,在凄迷月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和美丽。
最出众的,还是墙中央抱琴的女子,紫色的长裙婉转沿阶下,唇色朱红,浓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谢柯走近壁画。
突然,殿里的蜡烛全部都燃了起来。
小姑娘吓得一声尖叫,情不自禁靠近了谢柯,紧扯他的袖子。
浊黄的雾气开始浮现,把整个宫殿淹没,在他耳边出现了绝望的呻吟声。
来自死者死前的呼唤,伴随隐隐约约女鬼的低笑。
人在挣扎,指甲刮在石壁上,声音刺耳。
人在呜咽,喉咙被坚硬的东西插入,血溅一地。
蛛女结丝,吊女哭墙。
他问凤凰,“这是什么?”
凤凰道:“幻象而已。”他一眼就将这些鬼怪把戏看得清楚,瞬间少了很多乐趣,有些无聊,“你当了真,也就离死不远了。”
谢柯冷眼看那些鬼怪做出恐怖异相,道,“太假了。”
凤凰停了一下,淡淡道:“可这世间,很多东西,越是丑陋,反而越是真实。”
谢柯抿唇。
紧接着,黄雾褪去,谢柯瞳孔一缩,那些诡艳恐怖的画面褪去。
他看到了他自己。
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失明三天三夜的岁月。
他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一个人用快要脱落的指甲刮着墙壁上的泥土,眼睛黯淡无光。
风声里,传来外面的惊呼声。
而他旁边的人笑个不停。
笑够了,那人停下来问他,“你闻到香了么?”
而这一回,他没有再用沉默给出答案。
他转过了身,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一字一句回答他:“是莲花。”
凤凰却没有听见般,依旧按着继续问了他很多回忆里的问题。
“你能闻香识物么,单凭气息,勾勒出
完整物相。”
“你静下心,摒除执念。”
“见到了么,见到了,就画在我手心。”
凤凰微有叹息:“真笨。”
最后,他在他眉心点出一朵莲花来,笑意清浅,“你在识海里看看,看到了么?”
幻境中,他伸出手,扯住了凤凰的衣袖,问得冷静而疯狂,“看到了。可我,更想看你,可以么?”
......真疯狂。
幻境中凤凰哑然失笑。
幻境中凤凰在一团光里,看不清身形。
突然那团光,倾身,覆盖他周围。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了他的眉心。
凤凰说,“好呀。”
——这世间,越是丑陋的,反而越是真实。
越是丑陋的,反而越是真实。
越是美丽的,反而越是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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